电话是陈阳打来的。
他说,今年过年,我爸妈,我大伯一家,我二叔一家,还有我姑姑他们,都过来。
我握着手机,指尖有点凉。
窗外,冬天的阳光像一层薄薄的蜂蜜,涂在光秃秃的树枝上,一点暖意都没有。
我没说话,听着他在电话那头略带一丝讨好的声音。
他说,大概,十八口人吧。
十八。
这个数字在我脑子里滚了一下,像一颗冰冷的铁球。
我的房子,我亲手布置的每一个角落,我书房里那些需要恒温恒湿的老书,我工作台上那些还没拼好的微缩模型,瞬间都变成了一片嘈杂的背景。
我能想象到,孩子们尖叫着跑过我刚拖干净的地板,大人们的麻将声和烟味会淹没我喜欢的香薰。
我甚至能闻到,空气里会弥漫着各种菜肴混合在一起的,油腻又热闹的味道。
而我,会被淹没在“嫂子”“弟妹”的称呼里,变成一个没有名字的,负责添茶倒水、洗洗涮涮的符号。
陈阳还在说,就委屈你一阵子,过年嘛,图个热闹。 幸运飞艇
我轻轻“嗯”了一声。
挂了电话,我站了很久。
阳光从窗户斜着照进来,在地板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明亮的光斑。
灰尘在光斑里跳舞,每一粒都那么清晰,那么自由。
我走过去,蹲下来,用手指碰了碰那片光。
不暖。
但很亮。
我打开手机,订了一张票。
去哪都行,只要不是这里。
出发那天,我起得很早。
天还没亮,城市像一只沉睡的巨兽,只有零星的灯火是它未闭上的眼睛。
我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摸索着穿好衣服,拖着早就收拾好的小行李箱。
经过客厅,我看到了沙发上搭着的,准备给客人们用的新被褥,红红绿绿的,像一堆即将盛开的,俗气的花。
我没有回头。
门在我身后轻轻合上,发出“咔哒”一声。
那声音,像是一个句号。
也像是一个开始。
我去了南方的一座古城。
飞机落地时,一股潮湿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植物和泥土的混合气息。
和北方那种干冷的,刀子一样的空气完全不同。
这里的冬天,是柔软的。
我找了一家临水的客栈住下。
推开窗,就能看到一条窄窄的河,乌篷船悠悠地从窗下划过,船夫的歌声断断续续,被水汽氤氲得有些不真切。
我什么也没干。
就是每天坐在窗边,看河水,看船,看对岸屋檐上长出的青苔。
有时候,我会泡一壶茶。
茶叶在滚水里舒展开,茶香一点点弥漫开来,是那种清苦又回甘的味道。
我的心,也像那片茶叶一样,在陌生的水土里,慢慢地,舒展开来。
我不再去想那十八口人。
不去想我的房子此刻正被怎样地占据着。
我只是在这里,呼吸着,感受着。
有一天下午,我在古城里闲逛,走进一条很深很深的巷子。
巷子两边是斑驳的白墙,墙上爬满了枯藤。
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踩上去,能听到清晰的回响。
“哒,哒,哒。”
那声音,好像是踩在时间的心跳上。
巷子尽头,有一家很小的店,门口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补书人”。
我推门进去,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店里很暗,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旧书。
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墨水和胶水混合的奇特味道。
那是我最熟悉的味道。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正戴着老花镜,在一盏台灯下,用一把小小的镊子,小心翼翼地修复着一页破损的古籍。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手里的那页纸。
我没有打扰他,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阳光从高高的天窗照下来,刚好落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家”。
一个能让你安放灵魂,沉浸在自己热爱的事物里,不被任何人打扰的地方。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爷爷抬起头,看到了我。
他笑了笑,露出缺了几颗牙的牙床。
他说,小姑娘,喜欢书?
我点点头。
他说,书是有生命的,你对它好,它也会对你好。
他指着手里那本书说,这本书,传了五代人了,每一代人都在上面留下了痕迹。你看这儿,是个茶渍,可能是某位先人看书时打盹了。这儿,有个小小的指印,可能是个孩子偷看时留下的。
“这些痕迹,不是残缺,是故事。”
我看着那页泛黄的纸,忽然有些想哭。
我的那些书,我的那些模型,它们是不是也在经历着它们自己的“故事”?
只是那些故事,不是我愿意赋予它们的。
离开古城,我去了海边。
我选了一个很偏僻的小渔村,游客很少。
每天,我就坐在沙滩上,看潮起潮落。
海水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沙滩,带走一些东西,又留下一些东西。
贝壳,海草,还有被磨圆了的玻璃碎片。
傍晚的时候,太阳会把整片海都染成金色。
渔船唱着晚歌,慢悠悠地回到港口。
海风吹在脸上,带着咸咸的味道,有点腥,但很自由。
我开始给陈阳打电话。
不是质问,也不是抱怨。
我只是告诉他,我今天看到了什么样的海,听到了什么样的浪声。
我告诉他,我在古城遇到的那个补书人。
电话那头,他总是沉默很久。
然后,会轻轻地说,你开心就好。
我知道,他不懂。
他不懂为什么一本书,一个模型,一个安静的下午,对我来说那么重要。
在他的世界里,亲情的热闹,人际的往来,才是生活的重心。
我们没有谁对谁错。
我们只是,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而婚姻,就是试图在这两个世界之间,搭建一座桥。
只是现在,这座桥,好像有点摇摇欲坠。
旅途的最后一站,我回了我的老家。
一个早就被遗忘在地图角落里的小镇。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我外婆住过的老房子。
房子已经没人住了,院子里长满了荒草。
锁已经锈住了,我找了块石头,砸了很久才砸开。
推开门,一股尘封已久的,混杂着灰尘和霉味的气息涌了出来。
阳光从破了洞的窗户纸里照进来,在空中切割出无数道光柱。
我看到了外婆用过的缝纫机,上面还搭着一块没用完的蓝印花布。
我看到了墙上挂着的,已经褪了色的全家福。
照片上,外婆抱着小小的我,笑得一脸慈祥。
我走进里屋,打开那个落满了灰的樟木箱子。
箱子里,是外婆留下的东西。
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一个装着各种票证的铁皮盒子,还有一本厚厚的日记。
我坐在小板凳上,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一页一页地翻看外婆的日记。
外婆的字很娟秀。
她记录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今天买了二斤肉,给孩子们解馋。
家里的米缸快见底了,得想想法子。
邻居家的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真喜庆。
……
我一页一D一页地看下去,仿佛看到了外婆的一生。
她的一生,好像就是被这些琐碎的,为家人操劳的事情填满的。
她好像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
可是,翻到最后几页,我看到了一段不一样的话。
那是在外公去世后,舅舅们要把她接到城里去住,她不愿意,一个人守着老房子。
她写道:
“他们都说我孤单,说我傻。可他们不知道,每天下午,太阳落山的时候,我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听着风吹过树叶的声音,看着蚂蚁搬家,我就觉得,这辈子,值了。”
“我这一辈子,为老头子活,为孩子们活,现在,他们都长大了,飞走了,我总得,为自己活几天吧。”
“这间屋子,这个院子,就是我的根。根在这里,我才觉得安稳。”
我合上日记本,眼泪掉了下来。
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根”。
那个地方,不一定很大,不一定很华丽。
但它必须是安全的,是能让你卸下所有防备,安放灵魂的地方。
对我来说,我的那个家,我的书房,我的工作台,就是我的“根”。
我逃离的,不是那十八口亲戚。
我是在捍卫我的“根”。
回程的火车上,我靠着窗户,看着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
田野,村庄,城市……
一切都变得模糊。
我的心里,却前所未有地清晰。
我知道,我该回去了。
不是回去妥协,而是回去战斗。
用一种,温柔而坚定的方式。
火车到站,是下午三点。
我没有让陈阳来接我。
我一个人,拖着行李箱,走在熟悉的街道上。
春节已经接近尾声,但空气里还残留着鞭炮的硫磺味。
家家户户的窗户上,都贴着红色的窗花和福字。
很喜庆。
也很陌生。
我走到我家楼下,抬头往上看。
我家的窗户开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晾在阳台上,像一面面占领的旗帜。
我深吸了一口气,推开单元门。
楼道里,充斥着各种声音。
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说笑声,电视机的声音……
还有一股浓重的,炖肉和油烟混合的味道。
我一步一步,走上楼梯。
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上。
我站在家门口,掏出钥匙。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咔哒。”
门开了。
那一瞬间,我以为我走错了。
玄关处,堆满了各种鞋子,男人的,女人的,孩子的,横七竖八,像一个小型垃圾场。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
有烟味,有酒味,有汗味,有剩菜剩饭发酵的酸味……
我屏住呼吸,走了进去。
客厅里,比我想象的还要混乱。
地上到处是瓜子壳,花生皮,果皮纸屑。
沙发上,几个我不认识的男人正光着膀子打牌,烟雾缭绕。
我的那张米白色的布艺沙发,已经变成了灰黑色,上面还有几块深色的油渍。
茶几上,堆满了酒瓶,烟灰缸,还有吃剩的果盘。
我最喜欢的那套陶瓷茶具,被用来当烟灰缸,里面塞满了烟头。
电视开着,声音巨大,放着我从没看过的搞笑综艺。
几个孩子在地上追逐打闹,其中一个,正拿着我的一个微缩模型当玩具,在地上拖来拖去。
那是***版的天坛祈年殿,我花了一个多月才拼好的。
现在,它的一角已经被磨掉了漆。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环顾四周。
我的家,我那个一尘不染,充满了我个人气息的家,已经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嘈杂的,脏乱的公共场所。
墙上,有孩子画的蜡笔画。
地板上,有黏糊糊的糖渍。
我养的那盆文竹,叶子黄了一半,花盆里被人弹满了烟灰。
没有人注意到我。
他们都沉浸在自己的热闹里。
我像一个闯入者,一个幽灵,站在自己家的废墟上。
我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向我的书房。
书房的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
里面的景象,让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我的书桌,被当成了临时的饭桌。
上面摆着吃剩的饭菜,油腻的汤汁洒得到处都是。
我那些珍藏的老书,被随意地堆在角落里,有的被抽出来当了垫脚的,有的书页被折了角。
我工作台上的那些零件和工具,被弄得乱七八糟。
几个半成品的模型,有的被掰断了,有的被拆得七零八落。
我看到,我那个还没完成的,苏州园林的微缩模型,假山被人拿走了,小桥也断了。
池塘里,被人扔了一个啃了一半的苹果核。
那一刻,我没有愤怒。
我只是觉得,很冷。
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彻骨的寒冷。
我慢慢地走过去,弯下腰,捡起那个断掉的小桥。
木质的,很轻。
上面有我用刻刀一点一点雕出的纹路。
现在,它断了。
就像我心里的某根弦,也“啪”地一声,断了。
就在这时,陈阳进来了。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和尴尬。
“你……你回来了怎么不说一声?”
他走过来,想拉我的手。
我躲开了。
我举起手里那截断掉的小桥,看着他。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这是什么?”
他看了一眼,眼神躲闪。
“小孩子不懂事,弄坏了,回头我再说他们。”
“再说?”我重复了一遍,忽然觉得很想笑。
“陈阳,你看看这里。”
我指着满屋的狼藉。
“看看我的书,看看我的模型,看看我们的家。”
“这还是我们的家么?”
我的声音不大,但客厅里的喧嚣,好像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
所有人都朝我们这边看了过来。
他们的脸上,带着好奇,探究,还有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一个看起来像是陈阳大伯母的女人,扯着嗓子说:“哎呀,弟妹回来了啊!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们好准备准备。”
她嘴上说着准备,人却还坐在牌桌上,没有动。
另一个女人,大概是姑姑,笑着说:“就是,一家人,别这么见外。你这房子大,住着就是舒服。”
她们的话,像一根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在她们眼里,我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我只是一个,提供房子的,附属品。
陈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拉了拉我的胳膊,压低声音说:“先进屋,先进屋再说,别让大家看笑话。”
笑话?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他很陌生。
这个我爱了很多年的男人,这个我以为可以和我共度一生的男人。
在这一刻,他关心的,不是我的心碎,不是我们被毁掉的家。
而是,所谓的“面子”,所谓的“不要让大家看笑笑话”。
我甩开他的手。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
我只是走到客厅中央,拿起一个垃圾袋。
然后,我开始收拾。
我把地上的瓜子壳,一点一点地扫进簸箕里。
我把茶几上的酒瓶,一个一个地装进垃圾袋。
我把那个被当成烟灰缸的茶杯,拿去厨房,用钢丝球,一遍一遍地刷。
我的动作很慢,很安静。
整个客厅,只有我发出的声音。
扫帚摩擦地面的“沙沙”声。
酒瓶碰撞的“叮当”声。
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事情,看着我。
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种热闹的,喧嚣的气氛,被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寂静所取代。
他们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尴尬和不知所措。
陈阳站在那里,几次想开口,但看着我面无表情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把客厅收拾出一个大概的模样。
然后,我走进书房。
我把那些被弄乱的书,一本一本地重新摆好。
我把那些被损坏的模型零件,一个一个地捡起来,放进收纳盒里。
我用湿抹布,一点一点地擦掉桌子上的油污。
我做得很认真,很专注。
仿佛我不是在收拾一个烂摊子,而是在进行一个神圣的仪式。
我在用我的行动,宣告我的主权。
我在用我的沉默,表达我最强烈的抗议。
这个过程,持续了很久。
久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客厅里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离开了。
幸运飞艇官方开奖 他们大概是觉得没趣,也可能是感到了那种无声的压迫。
最后,整个房子里,只剩下我和陈阳。
他站在我身后,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对不起。”他说,声音沙哑。
我没有回头。
我手里拿着那个断掉的小桥,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断口处粗糙的木刺。
“陈阳,”我开口,声音也有些哑,“我们结婚的时候,你说,你会给我一个家。”
“一个可以让我安心,可以让我做自己的家。”
“我以为,你懂的。”
他走上前来,从背后抱住我。
他的怀抱,曾经是我最温暖的港湾。
但现在,我只觉得冰冷。
“我……我只是觉得,过年,人多热闹。”他笨拙地解释着,“我没想到他们会这样,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我打断他。
“你以为他们会爱护这个家,就像我们一样?”
“你以为他们会尊重我的书,我的爱好,就像你一样?”
“陈-阳,他们不是我们。在这个家里,他们是客。而我,是主-人。”
最后两个字,我说的很慢,很重。
他沉默了。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僵硬了。
我轻轻地,挣脱了他的怀抱。
我转过身,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我这次出去,回了一趟外婆家。”我说。
我把外婆日记里的那段话,复述给了他听。
“每个人,都需要一个根。一个能安放灵魂的地方。”
“这个房子,就是我的根。”
“今天,我的根,被刨了。”
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不是因为委屈,不是因为愤怒。
而是一种,深深的,无力的悲哀。
为我被践踏的领地,也为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巨大的鸿沟。
那天晚上,我们谈了很久。
或者说,是我说了很久,他在听。
我把我所有的感受,所有的想法,都告诉了他。
从接到他电话时的窒息,到旅途中的释然,再到推开家门时的绝望。
我告诉他,那个补书的老爷爷,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匠心和尊重。
我告诉他,外婆的日记,让我明白了什么是自我和坚守。
我告诉他,我爱的,不仅仅是他这个人。
我爱的,是我们共同建立起来的,那个有秩序,有温度,有彼此尊重的,小小的世界。
而现在,这个世界,被打破了。
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抱着我,任由我的眼泪打湿他的肩膀。
直到我说累了,哭累了。
他才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而郑重的语气说:
“我懂了。”
“对不起。”
“以后,再也不会了。”
那之后的几天,我们没有再说话。
我们只是,一起,默默地,修复我们的家。
我们把所有的床单被罩都拆下来,洗了,在太阳下暴晒。
阳光的味道,一点点驱散了房间里残留的,陌生的气味。
我们把沙发套拆下来,送去干洗。
我们跪在地上,用清洁剂,一点一点地擦掉地板上的污渍。
我们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让新鲜的空气流进来,带走那些沉闷和压抑。
陈阳承担了大部分的体力活。
他把那些被弄坏的家具,一件一件地修理好。
他把墙上乱七八糟的蜡笔画,用砂纸轻轻磨掉,重新刷上墙漆。
他做得很认真,甚至有些笨拙。
有好几次,我都看到他对着一个坏掉的桌子腿,研究很久,然后上网查视频,一点一点地学着修复。
而我,则专注于我的书房。
我把每一本书都拿出来,用软布擦去灰尘,检查是否有破损。
我把那些被损坏的模型,小心翼翼地分类放好。
有些,已经无法修复了。
我看着那些残缺的零件,心里还是会疼。
但奇怪的是,没有了那种绝望的感觉。
反而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
有一天下午,我正在用胶水,试图粘合那个断掉的小桥。
陈阳走进来,递给我一杯热牛奶。
他看着我手里的东西,轻声说:“这个……还能修好吗?”
我摇摇头:“不行了,断口的地方,结构已经坏了。”
他眼里闪过一丝愧疚。
“扔了吧,”他说,“我再给你买一套新的,买个更大,更好的。”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
“不用了。”
我把那截断桥,放在了工作台最显眼的位置。
“就让它这样吧。”
“为什么?”他很不解。
“因为它会提醒我,”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有些东西,一旦破碎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它也会提醒你。”
他的身体,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他低下头,很久没有说话。
我知道,他听懂了。
那次事件,像一场地震,震松了我们婚姻的地基。
但它也让我们,看清了地基下面,那些一直被我们忽略的,深刻的裂痕。
我们开始学习,如何真正地沟通。
不再是,我说,你不懂。
或者,你妥协,我不满。
我们开始尝试,去走进对方的世界。
他会陪我一起,安安静D地看一下午的书。
虽然我知道,他可能一个字都没看进去,但他会把手机调成静音,不发出一点声音。
我也会陪他,去看他喜欢的球赛。
虽然我分不清谁是谁,但看到他进球时兴奋的样子,我也会跟着笑。
我们开始,为我们的家,设立边界。
我们共同制定了一份“家庭公约”。
比如,任何一方的亲戚来访,超过三天,必须提前一周通知对方,并征得对方的同意。
比如,任何来访的客人,都不能随意进入书房和工作间。
比如,我们家,不再是任何人可以随意举办大型聚会的场所。
这份公约,被我们打印出来,装在相框里,挂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
我知道,这在很多人看来,是小题大做,是不近人情。
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是我们为了保护我们的小世界,不得不筑起的一道围墙。
第二年春节前,陈阳的手机又响了。
是他妈妈打来的。
他开了免提。
电话那头,是他妈妈热情洋溢的声音:“儿子,今年我们还过去过年啊,你大伯他们都说,你家住着宽敞,热闹!”
我正在浇花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我看着陈阳。
他的目光,和我对上了。
我看到他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用一种很平静,但很坚定的语气说:
“妈,今年你们别过来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今年,我和小雅,想两个人过。”
“我们已经订好了去旅行的机票。”
“你们要是想热闹,我出钱,给你们在老家县城最好的酒店,订个大包间,你们聚。”
电话那头,他妈妈的声音,瞬间变得尖锐起来。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我们是外人吗?去你家过个年怎么了?”
“你是不是娶了媳-妇忘了娘!”
陈阳没有生气,也没有争辩。
他只是很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妈,小雅不是外人,她是我妻子,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这个家,是我们两个人的。我们有权利,决定我们想怎么过年。”
“钱,我明天就打给你。就这样吧,我挂了。”
说完,他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整个过程,他一直看着我。
他的眼神里,有歉意,有决心,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属于一个成年男人的,担当。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书房里那个断掉的小桥,好像,也不是那么刺眼了。
有些东西,破碎了,就回不去了。
但有些东西,可以在废墟之上,重建。
而且,会比以前,更坚固。
那个春节,我们真的去旅行了。
我们去了北欧,去看极光。
在冰天雪地的小木屋里,我们围着壁炉,喝着热红酒。
窗外,是漫天的星辰,和如梦似幻的,舞动的绿色光带。
没有电话,没有催促,没有喧嚣。
只有我们两个人,和这片宁静而浩瀚的,天地。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忽然觉得,这才是“年”。
年,不是一场必须完成的热闹仪式。
年,是两个相爱的人,在一年将尽的时候,停下来,回头看看一起走过的路,然后,握紧彼此的手,继续走向,未知的,新的一年。
旅行回来,我们的小家,还是和我们离开时一样。
干净,整洁,充满了阳光和我们喜欢的味道。
我走进书房,看到我的工作台上,多了一个东西。
是一个全新的,还没有拆封的,苏州园林的微缩模型。
和我之前那个,一模一样。
旁边,还有一张卡片。
是陈阳的字迹。
上面写着:
“老婆,欢迎回家。”
“这一次,我们一起,把它建得更美,好吗?”
我拿起那个盒子,很沉。
我知道,那里面装的,不只是模型。
更是我们失而复得的,对家的承诺,和对彼此的,尊重与爱。
我笑了。
眼泪,却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这一次,是甜的。
后来,我把那个断掉的小桥,和我新完成的苏州园林模型,并排放在了一起。
每一次看到它们,我都会想起那段,像过山车一样的经历。
它让我明白,婚姻,不是一个人的退让,也不是一个人的牺牲。
它是一场,需要两个人,共同学习,共同成长,共同守护的,漫长的修行。
家,也不是一个简单的,遮风避雨的物理空间。
它是一个,需要用爱,用尊重,用边界感,去精心浇灌的,灵魂栖息地。
我很庆幸,在那场风暴之后,我和陈阳,都学会了,如何成为一个,更好的,家的守护者。
我们依然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会有争吵,会有分歧。
但我们知道,只要我们还愿意,一起去修复,一起去重建。
我们的家,就永远不会,真正地,倒塌。
阳光,透过干净的窗户,洒在我的书桌上。
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的纸香,和新模型的木香。
一切,都那么安静,那么美好。
我知道,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这就是我,用一场逃离,换回来的,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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