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

燕王喜二十八年，冬。

秦国十万铁骑如墨迹浸透绢帛，沉沉压向蓟城轮廓。

易水之畔，雪落无声。

他静立如礁，漆黑斗篷覆着一层薄雪，腰间长剑凝着寒气。骏马的每一次呼吸，都在凛冽中化作白雾，旋即消散。

这孤独的剑客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嘴角牵起一个极淡、几乎不存在的弧度。他素来沉默，笑意更是稀有。

翻身，上马，积雪自缰绳簌簌抖落。

“荆大哥！”女子的呼唤终究刺破了寂静。

他身形一滞，利落地下马，走到她面前。手微微抬起，似想触碰她的脸颊，却在半空停滞，最终垂下。

一抹绯红迅速染上她的耳根。时间仿佛被冻结。

送行的人群屏息凝神，每一道目光都承载着未竟的言语。此刻，或许一个拥抱便能胜过千言。

“这个木头……”太子丹于心中暗叹。

沉默漫长得如同度过整个冬季。

“珍重。”最终，他只是伸出手，为她拂去肩头那片不知何时落下的雪花。

“让我……为你再奏一曲吧！”她声音微颤，眼眶已盈满水光。

他未再言语，重新策马。马蹄踏在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步步远离。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悲歌响起时，她仰起头，泪水终于决堤，温热地滑过冰凉的脸颊。

“人已远，徒悲无益。”太子丹低声说道，目光转向身旁如古松般的田光，“太傅，此行……真有成算么？”

田光双眼微眯，望着那渐行渐远的黑点，只是缓缓捋过花白的长须，不置一词。

决定

燕宫大殿，灯火摇曳，映照着燕王喜仓皇不定的身影。他像困兽般来回踱步。“十万大军……如山倾颓，这……这如何抵挡！”

“陛下！前线急报！秦军已连破三关，距蓟城不足百里……”传令将士的声音带着绝望。

“如何是好！天要亡我燕国吗！”燕王喜未待奏报完毕，已瘫软在冰冷的王座之上，面如死灰。

殿下群臣顿时炸开了锅，平日里的庄严荡然无存，恐慌如瘟疫蔓延。

“陛下！”一位老谋臣挣扎出列，声音沙哑，“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燕王喜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猛地探身：“快讲！”

……

深夜，太傅府。田光枯坐案前，指尖反复摩挲着燕王喜的密函，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他想起那个自称“仙使”的黑袍人模糊的承诺：“吾当助燕祚延续。”

难道这步棋，真的要走下去？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归于沉寂。

弑君

暖阁内，炭火噼啪。太子丹正俯身查看地图，忽觉颈后一凉。 幸运飞艇官网

一柄短匕悄无声息地贴上他的皮肤，寒气刺骨。

“你……”他僵住，不敢妄动。

高渐离不知何时已立于他身后，面容如覆严霜，眼神锐利得像她手中的匕首刃尖。平日抚琴的纤纤玉指，此刻稳如磐石。

“太子！”田光的声音适时响起，却无半分惊惶。

“太傅？你……”太子丹瞬间明了，心沉入谷底。

“取你性命，便可止干戈。燕国上下，唯有你太子丹力主抗秦。若以你之首级献于秦王，再辅以称臣纳贡，或可换得百姓一线生机。”田光的语气平静得可怕，褪去了所有往日的温文，只剩下冰冷的算计。

“此亦是大王密旨。”

“父王……呵呵……太傅，你当真以为，嬴政会满足于一颗人头？会放过燕国？”太子丹惨笑。

田光转过身，闭上双眼，挥了挥手，示意速决。

“可惜，荆轲已携地图北上！你们的算计，迟了！”太子丹冷笑，眼中闪过一丝快意。

“荆轲？”田光依旧闭目，嘴角却泛起一丝诡异的弧度，“他莫非真以为，自己能敌得过三千‘铁甲’？”

此言一出，不仅太子丹，连高渐离持匕的手都微微一颤。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高渐离猛地撤匕，身形如燕，撞开窗棂，跃上早已备好的快马，绝尘而去，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相遇

她的梦境，总是被铁蹄踏碎。

鲜血染红视野，熟悉的面孔接连倒下，哀嚎与金戈交鸣充斥耳膜。她在无尽的杀戮场景中颤抖，瞳孔放大，几乎能感受到刀锋贴上脖颈的冰凉，那是一种悬于生死一线的窒息。

骤然，万籁俱寂。

所有声音和画面抽离，她坠入一片纯粹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断下坠，失去所有凭依……

直到一缕微光刺破虚无。

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稳稳抓住了她下坠的身形。

恍惚间，她奋力睁眼——

逆光中，是他模糊却令人心安的轮廓……

她叫高渐离。童年被太傅田光收养，授以音律杀伐之术，明面上，是太子丹身边一名技艺精湛的乐师。

与他的重逢，发生在太子丹的宫苑。彼时，他已是被江湖尊为天下第一剑客的荆轲。

他似乎比记忆中更加沉静寡言，目光扫过她时，未有丝毫波澜。

他定是忘了，忘了那个许多年前被他从尸山血海中拉出来的小女孩。她暗自心想。

她上前，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见过荆大哥。”

他明显愣了一下，有些局促地抓了抓头发，笨拙地回了一礼。

“这个笨蛋……”不远处的太子丹，无奈地摇了摇头。

自那日后，他便用那个专属的称呼唤她——“小高”。

传承

雪原已成人间炼狱。

他躺在冰冷的雪地上，身下盛开的血色之花不断蔓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铁锈味。

三千铁甲……原来并非虚言。残肢断刃散落四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死亡的气息。

视线开始模糊，身体的感觉正一点点被抽离，仿佛有一个无形的漩涡，要将他彻底吞噬、分解。

死亡的阴影笼罩下来，他却莫名感到一丝解脱。唯独想起她时，心口传来尖锐的刺痛。无数记忆碎片翻涌而上，最后定格在一个火光冲天的夜晚。

“想变强吗？”记忆中，黑袍人的声音充满诱惑。

他紧紧抱着怀中早已冰凉的躯体，四周是冲天的烈焰和喊杀声……

原来……那个约定，我竟遗忘了这么久……

冰凉的雪花一片片落在他的唇上、眼睫上。世界的声音渐渐远去。

是雪停了？还是……终于结束了？

忽然，一股小心翼翼的暖意包裹住他逐渐冰冷的身体。

他用尽最后力气，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她沾满泪水的脸庞。

“荆大哥！我还是来晚了！”她的哭声破碎不堪。

“苏婷？……小高？”他的眼神涣散，刚想开口，鲜血便不受控制地涌出唇角。

“我是小高！你看着我！”她紧紧抱住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生命的流逝，恐慌得几乎窒息。她握住他冰凉的手，试图捂暖。

“你不会死的……我还没亲眼见到……天下第一的剑……”

“剑……可惜……终是……负了天下……”他断断续续，气息微弱。

她只是拼命摇头，泪水滚落，滴在他染血的脸颊上。

他努力聚焦，望向灰蒙蒙的天空，视野却渐渐被一片绚烂的桃花取代。

桃树下，那个叫苏婷的姑娘穿着一身白衣，对他回眸浅笑，明媚如春。

真好……如果……

他的手，终于无力地从她背上滑落，重重地跌落在雪地中。 幸运飞艇人工计划

“不——！”凄厉的哭喊撕裂了风雪最后的呜咽。

寒风卷着雪沫，天地间只剩下绝望的悲鸣。她颤抖着，拾起他身旁那柄布满裂痕的长剑，剑身映出她泪痕交错的脸。

追杀

雨丝细密冰冷，天色阴沉得如同墨砚。

急促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郊野破庙的死寂。

他们终究还是追来了。

高渐离倚着斑驳的墙壁，冷笑一声，调整了一下握剑的姿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轰！”

庙门连同门框被一股巨力震得粉碎！木屑纷飞中，一道身影如鬼魅般掠过，瞬间出现在她身后。

“高渐离，别动！”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是他！”高渐离心下一凛，寒意瞬间窜遍全身。

而破庙门口，一个略显瘦小的身影踩着雨水和碎木，缓缓步入。双手各握一柄短刀，刀刃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蓝——竟是那个少年，秦舞阳！

樊於期！秦舞阳！并称“燕国双煞”的顶尖高手！田光为了清除异己，竟连他们都动用了！

即便是荆轲巅峰之时，面对这两人联手，也绝无轻松取胜的把握。

破庙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杀气几乎令人窒息。

不对！

旧友

记忆中的蓟城街头，阳光正好。

喧闹的市集似乎远离了战争的阴云。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交织成一片浮世喧哗。

一群孩子追着一辆木笼囚车奔跑叫嚷。笼中关着个瘦小的男孩，衣衫褴褛，据说他屠了整个村子。

男孩深深低着头，乱草般的头发掩盖了他的面容。

围观的人群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看！就是那个小煞星！”

“为了村长家那点事，就把人都……”

“造孽啊……”

男孩猛地抬头，脏污的小脸上，一双眼睛却亮得骇人，像受伤的狼崽。

啪！一枚臭鸡蛋精准地砸在他脸上，黏液四溅。

“哈哈哈！活该！”人群爆发出哄笑，麻木而残忍。

世道如此，人心如冰。

“散开！都散开！”一位身着甲胄的将军驱散人群，走到囚车前。他看了看笼中的男孩，沉默片刻，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肉包子，递了进去。

男孩警惕地缩了一下，但饥饿最终战胜了恐惧，他颤抖着接过，狼吞虎咽。

“叫什么名字？”将军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温和。

“……秦舞阳。”男孩含糊地答道，嘴里塞满了食物。

“荆兄，这……”将军看向身旁那个一直沉默的黑衣男子——荆轲，面露难色，“此乃重犯，按律当斩。”

“太子那边，我自会交代。”荆轲语气平淡。

他目光落在男孩那双不甘的眼睛上，眉头微蹙。下一瞬，剑光如秋水乍现，精铁打造的囚笼栏杆应声而断！无人看清他是如何拔剑、收剑。

“从今往后，你跟着我。”荆轲对愣在原地的秦舞阳说道。

礼物

破庙之内，已成修罗场。

尸体横陈，血腥气浓得化不开。田光派来的杀手仿佛无穷无尽。

秦舞阳双刀翻飞，身形如电，每一下都带着狠厉，溅起的鲜血让他稚嫩的脸庞显得格外狰狞。

樊於期则剑势磅礴，如狂风扫落叶，将逼近的敌人一一荡开。

“高渐离！”樊於期在激斗中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沉稳，“你还缺一样东西！”

“什么？”高渐离格开一道偷袭的剑锋。

“面见秦王的投名状！”

“是何物？”

“我樊於期的项上人头！”他竟哈哈大笑起来，豪迈中带着一丝悲凉。

高渐离瞳孔骤缩，泪水瞬间盈满眼眶。

“快！田光麾下的‘新军’快到了！”秦舞阳急声催促，刀光闪过，又了结一名敌人。

庙外，密集的脚步声和弓弦拉动的声音如同死神的催命符。

高渐离抬头，只见窗外空中一片漆黑——那不是雨，是密集如蝗的箭矢！遮天蔽日而来！

完了……

这个念头刚升起，时间仿佛骤然停滞。

空气凝固，声音消失。所有飞射的箭矢都诡异地悬停在半空。

她看见秦舞阳身上已插满箭簇，怒目圆睁。

她看见樊於期的头颅离开脖颈，脸上带着释然的笑。

她看见一支锋利的箭尖就停在离自己眉心不足一寸的地方。

然后，她看见一个黑袍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面前，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

“想改变一切吗？”黑袍下传来空洞而充满诱惑的声音。

刺秦

威严的咸阳宫，百官肃立，黑甲卫士如林，戟刃反射着幽冷的光。帝王高踞于九重宝座之上，面容隐在旒珠之后，唯有无形的威压弥漫整个空间。

此刻，大殿中央，唯有一人，手捧木匣，一步步走向王座。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敲击着每个人的心弦。

他献上的是燕国督亢之地图和樊於期死不瞑目的首级。

“寡人必要厚赏于你。”秦王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平淡无波，“对了，寡人似乎还未曾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殿中之人抬起头，朗声应答，声音清越，穿透殿宇：

“荆轲！”

“天下第一剑客！”

殿下一阵无法抑制的骚动与低呼，如同水入滚油。这名字本身，就是一柄出鞘的利剑。

交换

“你想救他……”

黑袍人的声音带着空洞的回响，仿佛自万物尽头传来。

“我要他活……让我做什么都行！”她的声音因绝望而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可以。”短暂的沉默后，那个声音再度响起，语调轻描淡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法则，“但需要……等价交换。”

黑袍的阴影微微晃动，其下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笑，那笑声干涩，如同枯叶在寒风中摩擦。

“等价……交换？”她喃喃重复，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没错。生命，只是最基础的筹码。”黑袍下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玩味，“真正的代价，是‘存在’本身。”

“存在？”

“是的。你所有的记忆，他人心中关于你的记忆，你在这世间留下的每一道痕迹……所有这一切，都将被抹去。从此，你曾活过的一切证明，都将归于虚无。你的牺牲，你的爱，你的名字……甚至所有人脑海中你的模样，都将被剥离、遗忘。你，将如同从未存在过。”

他顿了顿，仿佛在欣赏她因这终极代价而骤然失血的脸色，然后缓缓吐出最终的判决：

“你的痕迹将被覆盖，你的故事将被改写。从此，没有那个与他击筑高歌、生死与共的知己。世间……只会剩下，另一个琴师高渐离。”

良久，她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虚无的平静。“好。”

一个字，轻如叹息，重如陨落。

她交出的不是生命，而是比生命更沉重的东西——她在这世上，唯一活过的证据。

……

荆轲

他从刺骨的混沌中醒来。

意识先于视觉苏醒，浸透骨髓的寒意与弥漫的铁锈味涌入感知。他艰难地掀开眼皮，铅灰色的天空低垂着，压向这片无边无际的死寂雪原。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活物。

他孤身躺在深雪中，身侧静卧着一个沉甸甸的沉香木匣。匣盖微启，隐约可见里面精心绘制的燕国督亢地图，以及旁边樊於期将军那颗须发戟张的首级。这两样物事，像是命运的烙印，指向一个他必须完成的使命。

他挣扎着撑起几乎冻僵的身体，每一次发力都牵扯着灵魂深处莫名的疲惫。当视线越过木匣投向远方时，他的呼吸骤然停滞——

雪原并非空无一物。

无数身披黑甲的残破躯骸与断裂的兵刃相互枕藉，破碎的旌旗冻结在暗红的雪地上。一场惨烈的厮杀似乎刚刚在此落幕，而此刻，唯有死寂统治着这片纯白与暗红交织的荒原。

他踉跄着走向不远处一匹在寒风中垂首的战马，费力地翻上马背。就在骑稳的那一刻，冰冷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过他的脸颊。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泪流满面。

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被剜去了最珍贵的一部分。脑海中有什么在翻涌，却始终抓不住一丝痕迹。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

最终，只有一个念头如同淬火的钢铁，在空寂的心中骤然明晰：“我是要去砍下嬴政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