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的午后，蝉鸣得像要把整个世界给煮沸了。我躲在表哥家那棵老槐树下，假装专心致志地用弹弓打着树上的知了猴，可眼睛的余光，却死死地钉在后巷那个鬼祟的角落里。

就在那里，我那温柔贤惠、走路都带香风的表嫂方文秀，正把一个用手绢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塞进一个陌生男人的手里。那男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瘦得像根竹竿，一双贼眉鼠眼的眼睛四下里乱瞟。他接过东西，快速打开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一抹贪婪的笑，然后又从兜里掏出一沓厚厚的、卷边的钞票递给表嫂。

表嫂接过钱，连数都没数就揣进了兜里，她的脸在斑驳的树影下，白得像一张纸。我离得不远，甚至能看到她紧咬着嘴唇，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整个过程，快得就像电影里的黑市交易。做完这一切，两人没多说一句话，像两条受惊的鱼，迅速滑入了两条不同的巷子。

那是1991年的暑假，我爸妈单位忙，就把我打发到了城里表哥马建军家。在我的记忆里，表哥和表嫂简直就是我们那一片儿所有年轻人的榜样。表哥马建军是国营大厂的技术员，戴着眼镜，斯斯文文，每个月能拿一百多块的工资，是我们家亲戚里最有出息的人。表嫂方文秀更是个美人，在纺织厂上班，人长得水灵，说话细声细气，一手好菜能让邻居家的孩子馋得扒着门框哭。

他们的小家收拾得一尘不染，水泥地上都像是打了一层蜡，亮堂堂的。墙上贴着当时最流行的电影明星海报，角落里摆着一架“飞鸽”牌的缝纫机，那是表嫂的嫁妆。每次我去，表哥总是乐呵呵地给我买冰棍，表嫂则会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红烧肉炖得入口即化，绿豆汤里放着冰糖，甜到心坎里。街坊邻居谁不羡慕，说建军娶了个好媳妇，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可就是这么一个看似完美的家庭，从我住进去的第三天起，我就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的味道。

表哥刚要起身，表嫂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噌”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抢着说：“我去接，我去接，估计是我们厂里的。”她快步走出去，拉上了门。我隐约听见她在外面压低了声音说话，语气很急，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还没凑够……再等等……求你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但那股子焦躁和恐慌，却像是能穿透门板，扎得人心里发慌。

表哥似乎毫无察觉，还笑着跟我说：“你嫂子就是责任心强，厂里一点事都放不下。”

我“嗯”了一声，心里却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从那天起，我就开始留心表嫂的举动。我发现，她有好几次都借口回娘家，但一去就是大半天，回来时眼圈总是红红的。还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她把一个雕着龙凤的红木首饰盒藏到了床底下最深的角落里，而那个盒子，我记得清清楚楚，以前一直摆在她的梳妆台上。

我心里越来越不安，十六岁的少年，脑子里充满了各种乱七八ü的猜测。难道表嫂在外面欠了赌债？还是说……她有了别的男人？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把我自己吓了一大跳。我不敢相信，那个对我那么好，看我表哥眼神里都带着光的女人，会做出背叛家庭的事情。可那些反常的举动，又像一根根小刺，不停地扎着我的心。

终于，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了。那天中午，表嫂做了我最爱吃的炸酱面，给我盛了满满一大碗。吃饭的时候，她状似无意地问我：“小宇，你下午是不是要跟你同学去新华书店看书啊？”我当时没多想，点了点头。她笑了笑，说：“去吧，多看点书好，回来嫂子给你做西瓜汁喝。”

吃完饭，我背着书包就出门了。可走到半路，我才发现把新买的钢笔落在了家里。我急匆匆地往回跑，想着拿了笔就走，也不敲门，直接用备用钥匙打开了门。

盒子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些绒布衬底。她手里捏着最后一支金簪子，那簪子做工很精美，上面还镶着一颗小小的红宝石，我听表哥炫耀过，那是她外婆传下来的宝贝。表嫂看着那支簪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嘴里喃喃自语：“妈，我对不起你……建军，我对不起你……”

那一刻，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所有的猜测都指向了最坏的那个方向。她把嫁妆都变卖了！为了什么？为了谁？一个可怕的念头死死地攫住了我：那个男人！一定是外面那个男人让她这么做的！

我的血“呼”地一下全涌上了头顶。我觉得我表哥，那个世界上最好的人，受到了天大的欺骗和侮辱。我不能再坐视不理了！我必须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必须保护我的表哥！

当看到她和那个瘦竹竿一样的男人交易时，我感觉自己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愤怒、恶心、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悲哀，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我觉得表嫂的形象，在我心里彻底崩塌了。她不再是那个温柔贤惠的仙女，而是一个为了野男人变卖家产的骗子。

我回到家，整个人都失魂落魄。表哥看我脸色不好，还以为我中暑了，一个劲儿地给我扇扇子。我看着他那张毫无防备的、充满关切的脸，心里又酸又疼。我几次想开口，想把下午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他，可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我该怎么说？说你最爱的老婆在外面有男人了？说她把你们家的家底都掏空了？

我怕我一开口，这个家就彻底毁了。

第二天，我特意等到表哥去厂里上班了，才行动。我把表嫂叫到屋里，把门关上。她看我一脸严肃，有点诧异：“小宇，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我深吸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表嫂，昨天下午，在后巷，我都看见了。”

一瞬间，方文秀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褪光了，她瞳孔猛地收缩，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你……你看到什么了？”她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的质问像一把把尖刀，刀刀扎在她的心上。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扶住了桌子才没倒下。两行清泪毫无征兆地就流了下来，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痛苦，嘴里却一个劲儿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小宇，你别问了，求求你，别告诉你表哥，算我求你了……”

看到她哭，我心里的火气更旺了！做了丑事还想瞒天过海？“你不说清楚，我现在就去厂里找我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你蒙在鼓里！”我吼道，像一头被激怒的小狮子。

也许是我的威胁起了作用，也许是她心里的堤坝彻底崩溃了。方文秀突然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不像是做错事的心虚，更像是压抑了太久之后的崩溃和宣泄，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看着她那双绝望的眼睛，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听到了一个让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故事。原来，我那个老实本分的表哥马建军，前阵子眼红别人“下海”做生意发了财，也动了心思。他背着所有人，把家里所有的积蓄，还偷偷以厂里的名义借了一大笔钱，跟着一个所谓的“朋友”去南方倒腾一批当时很紧俏的电子表。结果，那根本就是个骗局。钱被骗了个精光，那个“朋友”也人间蒸发了。

表哥当时就懵了，整个人都垮了。那笔钱，不仅是他们的小家底，更要命的是那笔以单位名义借的款，一旦被厂里发现，他不光工作要丢，还要被当成贪污犯送去坐牢。那阵子，他整晚整晚地失眠，偷偷写好了遗书，几次都想从工厂的楼顶上跳下去一了百了。

从那天起，方文秀就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她一边要装作若无其事地安慰濒临崩溃的丈夫，一边要想办法在最后还款期限之前，堵上那个天大的窟窿。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因为她知道，马建军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这件事要是传出去，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他这辈子都抬不起头做人了。

她只能用最笨的办法。她先是卖掉了自己陪嫁的金银首饰，然后又偷偷卖掉了缝纫机、手表……所有值钱的东西。那个和我见面的男人老葛，是她托人找的一个收旧货的，给的价钱比市面上低很多，但胜在能快速拿到现钱，而且嘴巴严。每一次交易，对她来说都像是割肉一样疼，但为了保住丈夫，保住这个家，她别无选择。 幸运飞艇168

“小宇，嫂子不是个坏女人……”她哽咽着说，“那支金簪子，是我外婆留给我唯一的念想了，可我没办法……我不能眼看着你表哥去死啊……”

我为我之前的猜忌和鲁莽感到无地自容，脸烧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表……表嫂，我……我对不起你……”我结结巴巴地说。

她摇了摇头，擦干眼泪，对我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怪你，是嫂子没本事……小宇，现在还差最后五百块钱，只要凑够了，这事儿就过去了。你表哥……也能活过来了。”

那个暑假剩下的日子，我再也没提过这件事。我开始学着帮表嫂做家务，抢着去买菜，把省下来的几毛钱悄悄塞进她放钱的饼干盒里。我看着她依旧每天强颜欢笑，在表哥面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心里就阵阵发酸。原来一个女人，可以为了爱，坚强到这个地步。

幸运飞艇开奖记录 我笑了笑，端起酒杯，和表嫂对视了一眼。她的眼眶也有些湿润。那个属于1991年夏天的秘密，我们俩都默契地藏在了心底，成了一个永远不会被提及的过去。

直到今天，每当我想起那个炎热的午后，在老槐树下看到的那个场景，心里依然会泛起波澜。我再也不是那个非黑即白的十六岁少年了。我明白了，生活远比戏剧复杂，人心也远比表面看起来的要深邃。很多时候，你亲眼所见的，未必就是真相。在那些看似不堪的秘密背后，可能隐藏着最深沉的牺牲与最伟大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