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窗三十看“西游”》
作者:赵毓龙
版本:望mountain|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5年10月
与西天路上的大魔头比起来,形形色色的小妖更容易引发当代读者共情。
大妖魔充当了坏人,是英雄的敌对者。在能力上,他们与作为“超我”的悟空相当,只不过甘心沉溺在“本我”绝对自由的快乐中,将人的原始欲望无限放大。这又容易引发读者对其进行伦理批评的道德冲动——尽管我们也经常在“本我”面前臣服,但面对坏人形象时,又仿佛“巴甫洛夫的狗”,条件反射似的对其表达谴责与批判。
小妖们则经常是被动地卷入神魔冲突的,他们大多没有吃唐僧肉的幻想,或者是知道自己资历浅、地位轻、机会少,即便大妖魔吃掉了“金蝉”,自己也可能连一口汤都捞不着。他们只是受大妖魔差遣,完成日常的琐碎工作,跑腿、报信、抬轿、打扇、烧火、做饭……各种技术含量不高的“脏活”,构成了他们的生活全部。
正如埃亚勒·普雷斯所说,干脏活的人承受的道德和情感创伤,就像他们自己一样,是隐形的。人们不会注意到“隐性的伤害”。现实生活中,也有一大批人终日从事“脏活”,从事那些我们不愿意从事,甚至不愿意去想象的工作。想象这些内容,会令我们不安,因为我们突然感觉似乎应该为他们所承受的生理和心理压力负责,由此产生一种负罪感。
“脏活”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哪怕在职场之外,比如家里吃完一条鲜美的黄鱼,总要有一个家庭成员负责面对腥臭的垃圾,完成分类,并最终处理。《西游记》所构造的神魔世界也是如此,大魔头只负责享乐与消耗,魔窟中的“脏活”,即由享乐与消耗而产生的终端处理工作,都是由小妖们完成的。
《西游记》极少具体呈现“脏活”的内容,我们只是笼统地感知到小妖日常劳作的辛苦,由此联想到自己在庸俗日常中的处境,从而与小妖共情。直到今天,我们也在刻意回避小妖们的真实处境—那些连概述文字都没有的处境。比如怎样给野兽剥皮放血,怎样清扫魔窟窑洞里的血腥渣滓,怎样收拾被悟空打烂的家什……写定者没有呈现,我们其实也不想看到。原本,我们只觉得这些内容是因为无聊才被省略掉。实际上,无论写定者,还是我们,即便在现实生活中,也选择对类似的工作内容视而不见。就算看见,也装作看不见——我们不愿意分担从事“脏活”者的道德与精神压力。
我们只是将自己代入了小妖们的生活,把他们看成自己,与其共情,通过对他们的怜悯与同情,表达对自己的怜悯与同情。但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从来不愿意观察与想象小妖们的工作内容,因为他们做的是“脏活”。由此,我们应该内疚,起码感到不好意思,而不是沉浸在廉价的自我感动中。
以上内容,当然不是百回本《西游记》写定者试图引发我们去思考的,他只是把小妖们塑造成坏人的帮凶,又表现其滑稽、伶俐、单纯、世故等不同的性格气质侧面。我们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去观察他们,觉得他们惹人怜爱。
《浪浪山小妖怪》剧照
平顶山的小常随
书中第一拨有名有姓的小妖,是精细鬼、伶俐虫、巴山虎、倚海龙。
由于出现在同一段落,人们习惯将这四个小妖放在一起讨论。实际上,写定者很注意文学笔墨的分配比例,这四个小妖应该分作两组:精细鬼与伶俐虫作为第一组,巴山虎与倚海龙作为第二组,前者得到重点刻画,后者则是陪衬。
从工作内容看,四个小妖都是魔头的亲随伴当,但精细鬼与伶俐虫显然更受宠。金角、银角将收伏悟空的工作交给这两个小妖,又把紫金红葫芦和羊脂玉净瓶的使用方法告诉他们,可见对其信任。法宝的用法是核心机密,轻易不可泄露,金角、银角将其告知精细鬼和伶俐虫,显然将后者视作了亲信。
只不过,两只小妖表面看上去精细、伶俐,实际“好傻好天真”,盘算用两个宝贝换回“装天”的大葫芦,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用两个真宝贝换回一个假宝贝。
这也是一种讽刺的手法,名与实之间的反差,经常用来表现反讽。
更重要的是,即便大葫芦是真宝贝,也不算占便宜。“装天”功能看起来神奇,有骇人心魄的效果,实际上没有实战意义,试看书中的描写:
二小妖大惊道:“才说话时,只好向午,却怎么就黄昏了?”行者道:“天既装了,不辨时候,怎不黄昏!”“如何又这等样黑?”行者道:“日月星辰都装在里面,外却无光,怎么不黑!”小妖道:“师父,你在那厢说话哩?”行者道:“我在你面前不是!”小妖伸手摸着道:“只见说话,更不见面目。师父,此间是甚么去处?”行者又哄他道:“不要动脚,此间乃是渤海岸上。若塌了脚,落下去呵,七八日还不得到底哩!”小妖大惊道:“罢!罢!罢!放了天罢。我们晓得是这样装了。若弄一会子,落下海去,不得归家!”
不得不佩服写定者设计对话的能力。纯然一派口语,又暴露出小妖痴愚憨傻的气质。更重要的是揭示出“装天”葫芦的无用——这又不是成昆与谢逊同在暗井之中的情况,后者要凭借听觉优势,来循声辨位抢占先机。神魔的赌斗变化总要在视域开阔、焦点清晰的场景中展开,无论悟空与二郎神赌斗,还是与牛魔王赌斗,使尽浑身解数,用尽地煞数变化,总要看清楚敌人的形态,才能采取对应的克制措施。如今是“看前面黑洞洞”,仿佛突然拉下电闸,彼此不敢挪动,也就是所谓“不要动脚”。连《三岔口》一类戏码都表演不了,又如何施展手段?换回这样一只大葫芦,只好摆在客厅里,供奉起来,哪里如紫金红葫芦和羊脂玉净瓶一般趁手?俗话说捡了芝麻丢西瓜,精细鬼和伶俐虫换回来的,连芝麻也算不上,充其量是一只猪尿泡。把猪尿泡吹起来,还可以听个响儿,“装天”葫芦本是毫毛变化的,最后落得“两只小妖四手皆空”,连个响儿也听不着。读至此处,不免令人发笑。
塑造两个小妖时,写定者又注意内部比较,写出他们的差异。精细鬼思虑更周全一些,伶俐虫反应更快一些。换宝贝的主意就是伶俐虫先提出来的;精细鬼还在犹豫,伶俐虫又提出“二换一”的方案;精细鬼还在核算成本,伶俐虫已经与悟空签了合同:
行者心中暗喜道:“葫芦换葫芦,馀外贴净瓶:一件换两件,其实甚相应!”即上前扯住伶俐虫道:“装天可换么?”那怪道:“但装天就换;不换,我是你儿子!”
可见,纵然再精细,抵不住太伶俐。多少祸事,都是太过伶俐所致。在事情败露后,伶俐虫又首先想到逃亡,精细鬼则更有成算,对伶俐虫说:
不要走,还回去。二大王平日看你甚好,我推一句儿在你身上。他若肯将就,留得性命;说不过,就打死,还在此间。莫弄得两头不着。去来!去来!
祸大多是伶俐者闯下的,揩屁股的“脏活”还要精细者来盘算。一句话既道出金角、银角的痴傻憨愚——更喜爱伶俐者,也说明精细鬼确实摸准了魔头的脾气。后来的事实证明,精细鬼是正确的。尽管金角、银角恼怒异常,但“打也不曾打,骂也不曾骂,却就饶了”,莲花洞的日常,总是这样一笔糊涂账。
至于巴山虎和倚海龙,写定者没有倾注这样多的笔墨。如果说精细鬼和伶俐虫是小丑,巴山虎和倚海龙则是龙套。前者是用来陪衬大魔头的,后者则是用来陪衬前者的。写定者笔墨浓淡、深浅、轻重相宜,读者不可不留心。
麒麟山的小信使
接下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小妖,是麒麟山的有来有去。
赛太岁派有来有去给朱紫国王下战书,而后者一出场,就叫人觉得滑稽。一个信使,在荒郊野岭,不闷头赶路,反而把破锣敲得哐哐响,嘴里又絮叨,自家与自家说话。由此引发悟空好奇,变作蜢虫儿,细听其言语内容。
原来有来有去是在“批评与自我批评”,一面批评赛太岁贪饕无餍,每年从朱紫国讨要两名宫女,供其发泄兽欲,同时批评其凶残暴虐,要把朱紫国的君臣百姓尽皆杀戮,一面又自我批评:“那时我等占了他的城池,大王称帝,我等称臣,——虽然也有个大小官爵,只是天理难容也!”难以想象,“天理难容”四字,居然从坏人帮凶的口中说出,这不仅令我们感到诧异,也叫悟空觉得意外。
所谓“不奴隶,毋宁死”,做奴才者至为可悲之处,莫过于从骨子里暴露出来的奴性。不是被主子役使的人,而是已经异化为主子的工具。他们不再具有独立人格,而是主子的眼、鼻、口、手,其唯一功能,也是其存在的唯一价值,是替主子去盯,去嗅,去撕咬与吞噬,去擒拿与扼杀。
西天路上许多不具名的小妖,就是这种地地道道的奴才。他们原本也是值得悲悯的。修炼了百十年的小畜生,虽然尚未脱去生物性痕迹,以披毛带尾的形象示人,到底是有了灵性的动物。若在寂静山林中潜心修炼,苦捱岁月,终有一日可以褪去旧皮囊,向着修仙一路精进。只可惜,山林中来了大魔头,贪婪,狠毒,凶恶,又有无穷神通,他们把这片山林看作自己的采邑,连山神、土地等阴神都要听其号令、驱使,被折磨得“披一片,挂一片,裩无裆,裤无口”,连一件完整的衣裳都没有,才刚“人立”的獐獾狐狢之流,哪里躲得过摧折?要么“死”,要么“奴”。选择后者的,应该是绝大多数。
做了奴才,当然不幸,却不是最可悲的。可悲的是以做奴才为荣,更可悲的是忘却了如果不做奴才,人可以活成什么样子、应该活成什么样子。《西游记》中的绝大多数小妖,都以做了奴才为荣,起码以做了奴才为幸。做奴才,既是目的,也是成果。从奴才到奴才,从小奴才到大奴才,这就是他们人生的全部内容。除了做奴才,他们别无选择——不是客观环境不允许其做出别样选择,而是他们除了给主子做狗,居然没有其他的本事,也已经忘记做狗之外,还有其他选项。
鳜婆从东洋大海流窜到通天河,目的是做“鸡首”。东洋大海竞争激烈,以她的能耐,只能做“小狗”,而通天河毕竟只是一道水,从主子到奴才,眼界都是有限的,鳜婆便可以愣充“大狗”,站到主子身边。隐雾山的失名小妖,是从狮驼岭逃来的。他在狮驼岭不过是杂役之流,所以脚底抹油也没人在乎,来到隐雾山则可以愣充军师,摇尾巴,吐舌头,出主意,装作有脑子,其实还是狗头军师。更不用说其他寂寂无闻的小妖,早已忘却当年立志修行的初衷,仿佛苦捱百十年岁月,历过无数春秋,看尽几度冬夏,只为了在獬豸洞里做一条狗。
由此回看有来有去,他起码不甘心做一条狗。他是愚蠢的,否则不会被悟空套去许多关键信息;他也是丑陋的,书中交代,他是“五短身材,扢挞脸,无须”,既然手脚一般粗短,皮肤麻麻癞癞,又没有胡须,其本相很可能是蟾蜍一类爬行动物。但他残存一点“人性”,能够非议主子,也背负着由奴才福利所带来的罪恶感与耻辱感。
这样一只小妖,连悟空也夸赞——妖精也有存心好的。只不过,原著中的悟空是一个除恶务尽的“超我”英雄,即便是善于自省的小妖,最后也被他“打得头烂血流浆迸出,皮开颈折命倾之”。
受当代影视改编作品刻板印象影响的读者,恐怕很难接受这件事,但原著中的悟空就是这样一副气质。况且,我们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表现,也没有罗曼蒂克的幻想中那般美好,“大多数人甚至都不想听到太多关于脏活的消息,也不想从代表我们干脏活的人那里听到太多”。在《小妖怪的夏天》中,看到最后一幕里悟空伸出的手,我们的心底涌起一股暖流,那实际是自我感动,自我代入,自我陶醉,在虚构文艺中幻想自己有机会也有资格得到“超我”的救赎。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甚至不愿意听到小野猪们讲述他们自己的故事。我们又有什么资格质疑、谴责悟空呢?
《浪浪山小妖怪》剧照
豹头山的小买办
与前两座山场比起来,豹头山给人留下的印象不深。平顶山的莲花洞,许多读者记得清楚;麒麟山的獬豸洞,读者可能忘却山名,但总能记住洞名。可说到豹头山的虎口洞,人们极少能够将其对应到具体的故事中。
究其原因,可能在于两点:一是虎口洞只是竹节山九曲盘桓洞的一个分舵,人们记得住九头元圣的洞府,却记不住其干孙子黄狮精的洞府。二是“豹头”之名古怪,与主人公形象不对应。虎口洞中的魔头是黄狮精,其霸占的山场为何称作豹头山?加上前一个神魔斗法故事,又恰恰是主人公为花豹精的“隐雾山”故事,这就很容易造成混淆。
笔者以为,可能两个故事原本是一个,后来分化成两个。
比较隐雾山与豹头山,可以发现一些相似之处:其一,从规模看,两座山场都是小买卖,隐雾山的妖精有一二百人,豹头山的妖精有百十个,都是不到二百人的小山场;其二,从形象看,花豹精与黄狮精都是猫科动物,也都是民间野生魔怪;其三,从情节看,两个故事的结尾处,都是悟空放火,烧毁魔窟;其四,从位置看,两个故事几乎是紧连着的,中间只隔着一个“凤仙郡”故事,而后者又不是神魔斗法故事,仿佛被硬塞在两个故事之间,作为隔断。
可能这本来是一个以某种大型猫科动物魔怪为主人公的故事,或为狮,或为虎,或为豹,尚不确定,所以既有“豹头”之山名,又有“虎口”之洞名。第八十九回,悟空询问玉华国王,附近有何妖洞?国王回答:“孤这州城之北,有一座豹头山。山中有一座虎口洞。往往人言洞内有仙,又言有虎狼,又言有妖怪。孤未曾访得端的,不知果是何物。”这固然表现出玉华国王的糊涂,但也隐约保留了故事早期的模糊形态。
后来,在故事的演化过程中,花豹形象得到突出,因为写定者可以借用玄豹意象。该形象在明确并被分离出来之后,得名南山大王,居住在隐雾山,都是合着《列女传》中陶荅子妻所说的“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下食”。余下的模糊形象,则向着九头元圣一段靠拢。因为大佬是狮子,所以小头目都是狮子,留在豹头山的主人公也被确定为狮子。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古人以为狮子能食虎豹,如《尔雅》言:“狻猊……食虎豹。”这里的狻猊,就是狮子。无论“豹头”,还是“虎口”,都能够显出黄狮精“食虎豹”的本领。如此说来,倒也是合理的。只不过,今人的生物学知识与古人不同,无法产生相应联想,以致混淆。
既然洞中“有虎狼”,便自然而然引出两个小妖——刁钻古怪与古怪刁钻。他们都是狼精,是虎口洞里的小买办。
与隐雾山不同,豹头山的生活更有品质。隐雾山地处偏僻,魔怪们平时只能抓捕小型野兽充饥,赶上雨雾风暴等恶劣天气,又可能无法捕食,所以日子过得清苦。第八十六回,悟空变作水耗子,从后排水口溜进折岳连环洞,看到小妖们在晒肉干,就是在做储备粮。
豹头山则靠近玉华国。国中物产丰饶,物价低廉,白米四钱一石、麻油八厘一斤。沈榜《宛署杂记》记载了万历年间的米价,根据用途不同,价位在五钱至一两四钱之间浮动。这么一看,玉华国的物价确实便宜。所以,黄狮精常派小妖到玉华国中采买牛羊,享受口感更好、脂肪更多、胆固醇更高的美食。
采买是肥缺,可以从中捞油水。刁钻古怪与古怪刁钻就经常在采买账目上做手脚,从中牟利,如书中所呈现的场景:
这个道:“我们也有些侥幸:拿这二十两银子买猪羊去。如今到了乾方集上,先吃几壶酒儿。把东西开个花帐儿,落他二三两银子,买见绵衣过寒,却不是好?”两个怪说说笑笑的,上大路急走如飞。
这的确是一个有利可图的差事。每跑一趟,就有至少10%的油水。有此一例,便可知豹头山日常的经济生活。
我们也可以算一算《西游记》里的经济账,起码替刁钻古怪兄弟算一算账。乍看起来,两头狼精确实可恶,每次办差至少要贪10%的利,但玉华国物价低廉,采办费用本来就是高出实际需要的。按《宛署杂记》记载,万历年间一头猪的售价是一两五钱,一只羊的售价是五钱,购买八头猪、七只羊,不算批发价的话,满打满算,十五两五钱银子也足够了。黄狮精支出二十两银子,已经包含了22.5%的“劳务费”。两头狼精的冬衣钱,以及零食费用,是算在里面的,这是“脏活”自带的福利。他们看上去贪婪,打算冒险黑掉六钱银子,实际上只是把劳务向上浮动了7.5%。考虑到玉华国的物价偏低,可能多赚的劳务连7%都不到——原来他们的胆子还不够大,下手还不够狠!蝇头小利,就叫他们“急走如飞”。给主子做狗的时间太长了,捡了一块细骨头,就活蹦乱跳,欢欣鼓舞,已经忘了自己原来是可以吃肉的。这两头狼精到底是可恶,还是可怜呢? 幸运飞艇168开奖
写定者又给他们补了一刀。悟空假变古怪刁钻,领着八戒假变的刁钻古怪和沙僧假变的牲口贩子,进入虎口洞,向黄狮精要钱:
行者道:“买了八口猪,七腔羊,共十五个牲口。猪银该一十六两,羊银该九两。前者领银二十两,仍欠五两。这个就是客人,跟来找银子的。”妖王听说,即唤:“小的们,取五两银子,打发他去。”
原来其他小妖捞取油水时,是这样操作的。单项费用就占去了实际开支的全部还要多,余下项目的费用都是虚报的。十五两五钱的商品,要报出二十五两的开销,一次净赚九两五钱,油水占到近40%,这才叫“花账”!
黄狮精听到虚报的开销,眼皮也不眨,就追加了费用,可见虎口洞里的日常开销都是这样走的,黄狮精已经习以为常。两头狼精只占了7%的便宜,就快活得像哈士奇,真是可怜到底了!
“脏活”总是伴随必要福利,比如“工伤补助”“高温补助”,以及各种劳保物资,这些福利大多是足够丰富的,却不足以补偿从事“脏活”者所承担的心理和道德压力。刁钻古怪和古怪刁钻所谋得的福利,远低于平均水平,承担的心理和道德压力却并未减少,又表现得格外满足,怎能叫人不为他们悲伤?
狮驼岭的小巡风
给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有名小妖,大概是狮驼岭的小钻风。受当代影视改编作品的刻板形象影响,今人多认为小钻风的主要工作内容是“巡山”——正如歌里唱的“大王叫我来巡山,抓个和尚当早餐”。实际上,小钻风的工作是“巡风”,一字之差,内容却不同。巡山,只是一个流动哨,负责侦查,巡风则包含巡视、监察职责在内。前者是对外的,后者是对内的。当然,两项工作经常结合在一起,用前者来伪装后者。书中描写的小钻风,看上去的确是在巡山:
(行者)正自家揣度,只听得山背后,叮叮当当,辟辟剥剥,梆铃之声。急回头看处,原来是一个小妖儿,掮着一杆“令”字旗,腰间悬着铃子,手里敲着梆子,从北向南而走。
这便是小钻风首次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样子,也是他在狮驼岭众妖面前的常态——叙述过程中,叙述者需要处理“叙述”与“故事”之间的关系,在自然时间中重复发生的事件,经常只被叙述一次。比如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谋杀启事》,开篇说:“从周一到周六,乔尼·巴特都会在早上七点半到八点半之间,骑着自行车在奇平克莱格霍恩村里绕行一周,一边大声地呼喊着,一边把各宅各户在位于高街的文具店老板托特曼先生处订购的晨报扔进每家的信箱。”这是每周重复发生的事情,但叙述者只讲述了一次。
幸运飞艇全天计划 同样的道理,小钻风的扛旗、摇铃、敲梆的行为,也是在狮驼岭上重复发生的,但叙述者只讲述了一次,受述者也只看到了一次,这就容易发生误会。我们看到小钻风以这样一副形象出现,就误会他是一个流动哨。
何止我们,连悟空也产生了误会,后者更结合自己的经验,产生了更深的误会。小钻风名中带“小”,长得却不小,有一丈二尺高。悟空是身不满四尺的小矮子,看到这样的大个子,料想他善于奔走,就误把小钻风看成一个铺兵。然而,狮驼岭上的小妖们知道小钻风的实际角色。悟空打死小钻风后,假变他的模样,来到狮驼洞,小妖们见了他,说道:“你今早巡风去,可曾撞见甚么孙行者么?”这话问得也很有艺术性。照后半句的意思,小钻风是负责查探消息的,专门盯着孙行者的行迹,但从语法和语气上看,似乎又对发现孙行者,不抱有任何期待;归根到底还是前半句的关键词——巡风。
小妖们清楚,“孙行者”只是幌子。唐僧师徒将至之前,小钻风每天也是掮着旗、摇着铃、敲着梆,满山岭转悠,那时候哪有“甚么孙行者”!狮驼岭上有四万七八千妖魔,狮魔王、象魔王、鹏魔王神通广大,又手眼通天,还怕岭上混进来几个蟊贼?小钻风不是盯着外边人,而是盯着自家人!打着巡山的假旗号,实际做巡风的工作:八百里狮驼岭,各寨各队,有没有懈怠迟慢的?有没有吃酒耍钱的?有没有私相传递的?有没有背地里嚼舌根,说巡风组和主子坏话的?我们只看到小钻风的令旗、铃铛、梆子、腰牌,他的怀里大概还揣着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小妖们的劣迹。
这不是看家护院的狗,而是豢养起来,用以盯紧小狗的大狗——足有一丈二尺长的德国黑背!作为一条大狗,小钻风表现出了足够的职业素养。他当然也是“很傻很天真”的,否则,不可能被悟空套去三个魔头的名色、本领、法宝等底细。但他又与一般的小狗明显不同,试看悟空诓骗小钻风的一段:
(行者)急转身腾那,也变做个小妖儿,……赶上前叫道:“走路的,等我一等。”那小妖回头道:“你是那里来的?”行者笑道:“好人呀!一家人也不认得!”小妖道:“我家没你呀。”行者道:“怎的没我?你认认看。”小妖道:“面生,认不得!认不得!”行者道:“可知道面生。我是烧火的,你会得我少。”小妖摇头道:“没有!没有!我洞里就是烧火的那些兄弟,也没有这个嘴尖的。”行者暗想道:“这个嘴好的变尖了些了。”即低头,把手捂着嘴揉一揉道:“我的嘴不尖啊。”真个就不尖了。那小妖道:“你刚才是个尖嘴,怎么揉一揉就不尖了?疑惑人子!不大好认!不是我一家的!少会,少会!可疑,可疑!我那大王家法最严,烧火的只管烧火,巡山的只管巡山,终不然教你烧火,又教你来巡山?”行者口乖,就趁过来道:“你不知道。大王见我烧得火好,就升我来巡山。”
又是一段精彩对话,绝对不同于当下一部分影视剧中的“伪对话”——既不帮助刻画人物,也不帮助推动情节。这段对话中,两个人说的话,是一句赶着一句说的,在交流的过程中不断调整方向、内容,有顺水推舟,也有歪打正着,最终流向一致的水道。
小钻风的职业素养在对话中也体现得淋漓尽致。换作其他小妖,见了与自己一样披毛带尾的家伙,就自带三分亲热,没等悟空套话,已经把实底细交代了一大半。小钻风却警戒异常,第一反应是盘问对方来历。
听说是自家人,小钻风又直接给出结论:“我家没你呀。”想那狮驼岭上有四万七八千妖怪,小钻风却能在脑子里筛过一遍,排除眼前的尖嘴儿,可见他自己是有一本“人脸档案”的——他到底是盯着外头,还是盯着里头,是巡山,还是巡风,这还不够清楚吗?
悟空假称负责烧火,小钻风又予以驳斥,连食堂成员的形象,小钻风都一清二楚,他到底是巡山的,还是巡风的,这还需要怀疑吗?
悟空机灵,假称由烧火改做巡山,这才糊弄住小钻风。但说到底,悟空也是歪打正着:用对了一个字“升”,才使小钻风相信他是自己人。一般情况下,是风吹日晒的铺兵吃香,还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又可以近水楼台的炊事兵吃香,小妖们都是清楚的。但狮驼岭上的巡山工作其实是巡察工作。从室内转向室外,不是空间上的转移,而是职掌上的跃迁,受妖王青睐的小妖,才有资格进入巡风组。这套叙述逻辑暗合了小钻风的经验,悟空才算蒙混过关。
如此具备职业素养的小钻风,自然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但说到讨人喜欢或惹人怜爱,十有八九还是靠影视改编作品的二次叙述,起码回归原著,笔者是很难对其产生怜爱之情的。
比较而言,在全书小妖中,笔者最喜欢的确实是小钻风,但这是将其作为一个艺术形象来看的。写定者在该形象上倾注了最多笔墨,就形象的饱满度、立体度和鲜活度而言,小钻风也是小妖中艺术品位最高的,所以笔者格外喜欢他。好比有学界同好问过笔者,《红楼梦》中除了贾宝玉,最喜欢哪一个男性角色,笔者不假思索地回答是贾琏,这也是将其作为一个成功的艺术形象来看的。
然而,如果只是将其看作一个小妖,一个在神魔世界里生活的小人物,笔者并不喜欢他,更不怜悯他,甚至厌憎他。悟空打死有来有去,笔者或许会为其洒一把眼泪,看到悟空打死小钻风的场景——“把棍子望小妖头上砑了一砑,可怜,就砑得像个肉陀!”——却丝毫不会为其惋惜。不过是一条大狗被碾死了,其他小狗倒能因此喘上一口气,舒坦几天,起码在下一个“小钻风”冒出来之前,可以吃花酒、摸骨牌、嚼舌根、侃大山……哪怕坐在格子间里摸鱼也好。都是“脏活”,小妖何苦为难小妖呢?
这便是《西游记》中小妖们的庸俗日常。还有许多有名的小妖,比如奔波儿灞、灞波儿奔、云里雾、雾里云、急如火、快如风、兴洪掀、掀洪兴,以及千千万万不具名的小妖,也过着这种庸俗的日常,做“脏活”的日常。
我们怜爱他们,是因为把自己代入了他们的生活和工作情景,从小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由此,我们忽略了他们作为坏人帮凶的身份,期待他们能够获得好结果,在其“无辜”惨死时,为其感到难过,甚至抱不平。这实在是一种自我感动、自我陶醉。与其在虚构的通俗文艺中寻找廉价的自我认同,不如在现实生活中睁开眼睛,用心观察一下做“脏活”的人,听他们讲述工作内容,以此来分担其承受的生理与精神压力。与其为了《小妖怪的夏天》里悟空的一只手而自在沸腾,不如问一问自己:如果小野猪走出浪浪山,从动画走进现实,我们愿不愿意也伸出一只手,牵起那只一直在做“脏活”的小肉蹄子。
原文作者/赵毓龙
摘编/张进
编辑/张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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