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分开,是在第二十四天。
一个阴沉沉的下午,天色像一块浸了水的脏抹布,灰黄灰黄的,往下滴着水。
她走的时候,东西不多,一个小小的拉杆箱,就是她来的时候那个。
箱子的轮子滚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一种空洞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像喉咙里卡着一口浓痰。
我站在门口,没撑伞,雨丝细细密密地斜织过来,落在我的头发上,脸上,冰凉冰凉的。
我说,路上慢点。
她点点头,没回头,只留给我一个瘦削的、微微佝偻的背影。
那个背影,在灰蒙蒙的雨里,越走越远,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融进了街角那片更深的暮色里。
然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站了很久,直到感觉不到脸上的雨水,因为整张脸都已经湿透了。
回到屋里,一股潮湿的、空荡荡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个我们一起住了二十四天的地方,突然变得陌生得可怕。
一切都还在,沙发,茶几,电视机,甚至她用过的那个青瓷茶杯,还放在桌角,里面剩了半杯凉透了的茶。
可就是觉得,什么都空了。
我走到卫生间门口,手搭在门把手上,停住了。
就是这扇门。
我们故事的开始和结束,好像都绕不开这扇门。
门后,是那个让我从最初的好奇、不解,到后来的烦躁、愤怒,再到最后的沉默和无力的,谜一样的浴室。
我们的相识,说起来挺俗套的。
在老年活动中心的交谊舞班上。
我老伴走了三年,一个人住着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每天除了买菜做饭,就是对着电视发呆。
儿子在国外,一年也回不来一次,除了定时打钱,就是几句不咸不淡的视频问候。
日子过得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无色无味,也感觉不到流逝。
朋友老张看不下去,硬拉着我去学跳舞,说多跟人接触接触,人就不会那么快“蔫”掉。
我就是在那儿遇见她的。
林慧。
她总是穿着素净的衣服,颜色不是灰就是蓝,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不像别的大妈们那样叽叽喳喳,凑在一起说东家长西家短。
她不怎么会跳,舞步总是慢半拍,别人转圈的时候,她常常把自己绊一个趔趄。
但她不恼,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笑,那笑容很浅,像冬日里难得的一缕阳光,照在人心里,暖洋洋的,又有点说不出的寂寥。
是我先主动的。
我跳得还行,年轻时候在厂里也是文艺骨干。
我走到她面前,伸出手,学着电视里那些绅士的样子,微微鞠了一躬。
“这位女士,能请你跳支舞吗?”
她愣了一下,脸颊微微泛红,有点手足无措地看着我。
周围的人都在起哄,她拗不过,只好把手轻轻搭在我的掌心。
她的手很凉,也很瘦,骨节分明,握在手里,感觉不到什么肉,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肤包着骨头。
我们就这样跳了第一支舞。
后来,就熟悉了。
我知道她也是一个人,老伴前些年得病去了,女儿嫁在邻市,有自己的家庭和工作,忙得团团转。
我们有很多共同点,都孤独,都害怕这种一睁眼就看到天花板,一闭眼就怕再也睁不开的晚年生活。
我们开始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去超市买打折的蔬菜。
跟她在一起,那杯无味的白开水,好像被投进了一片柠檬,开始有了一点点酸酸甜甜的滋味。
提出同居,也是我。
那天我们在公园里散步,看到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妻,手牵着手,互相搀扶着,走得很慢,但很稳。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心里忽然就动了一下。
我说,林慧,要不,我们搭个伴儿过日子吧?
我指了指那对老夫妻。
我说,你看,人老了,不就图个身边有个人,能递杯水,能说句话吗?
我接着说,我家大,你家小,你搬过来住,把你的房子租出去,还能多一份收入。我做饭手艺不错,以后买菜做饭我全包了。
我一口气说了很多,心里像揣了个兔子,怦怦直跳。
她一直低着头,沉默地听着,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眼睛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像是犹豫,又像是期待,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察的悲伤。
她说,老周,你让我想想。
她这一想,就是三天。
那三天,我过得坐立不安,炒菜会放两次盐,出门会忘记带钥匙。
第三天晚上,她给我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她说,好。
就一个字。
我当时高兴得差点从沙发上蹦起来。
她搬来的那天,天气特别好。
阳光金灿灿的,透过窗户洒进来,把屋子里的灰尘都照得清清楚楚,在光柱里跳着舞。
她的行李真的就只有一个小小的拉杆箱,还有一个帆布袋子。
我帮她把东西拿进来,想去接那个帆布袋,她却下意识地往后一缩,把袋子紧紧抱在怀里。
我有点尴尬,笑了笑说,看你宝贝的,里面装了金条啊?
幸运飞艇 她也笑了,还是那种浅浅的笑。
她说,比金条还重要。
后来我知道,那个帆布袋里,是她老伴的遗物。一本相册,一个刮胡刀,还有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毛衣。
她把这些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她住的那个房间的床头柜里,每天睡觉前,都会打开看一看,摸一摸。
我理解。
谁心里没装着几个已经离开的人呢?
我老伴的照片,也一直摆在我的床头。
我们同居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一开始,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场梦。
早上我起来做早餐,小米粥熬得黏黏糊糊,配上自己腌的爽口小菜,再煎两个金黄的荷包蛋。
她吃得不多,但总是会把碗里的东西都吃完,然后看着我说,你手艺真好。
我心里就美滋滋的。
吃完饭,我们一起去逛早市。
菜市场的气味很复杂,鱼的腥味,蔬菜的土味,还有各种熟食的香味,混在一起,就是那种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味。
我负责跟小贩讨价还价,她就跟在我身后,帮我拎着东西。
有时候,她会指着一捆碧绿的青菜说,这个嫩。或者指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说,这个新鲜。
我觉得自己好像又年轻了二十岁,回到了刚结婚那会儿,跟老伴一起为了一家人的生计精打细算。
下午,我们各忙各的。
我喜欢在阳台上摆弄我的那些花花草草,她喜欢坐在沙发上织毛衣,或者看书。
她看书的样子很专注,阳光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岁月好像在她身上都走得慢了一些。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她翻书的沙沙声,和我给花浇水的哗哗声。
但这种安静,不让人觉得空虚,反而觉得很踏实,很心安。
我知道,这个屋子里,有另一个人在。
我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晚上,我会在厨房里大展身手,做几个拿手好菜。
红烧肉,糖醋鱼,或者炖一锅热乎乎的排骨汤。
我们会开一瓶红酒,小酌两杯。
她的酒量不好,喝一点脸就红了,像染了胭脂。
我们会聊聊天,聊年轻时候的趣事,聊各自的儿女,聊今天看到的社会新闻。
日子就像一条平缓的溪流,安安静静地向前流淌,温暖而惬意。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直到我们俩都老得走不动了。
可是,我错了。
那个不和谐的音符,是在第三天晚上出现的。
那天晚上,我们吃完饭,像往常一样在客厅看了会儿电视。
八点半,她说,我去洗澡了。
我点点头,说好。
然后,我就听到了卫生间里传来的哗哗的水声。
我继续看电视,一部谍战剧,情节正紧张。
一集看完了,四十五分钟。
水声还在响。
我又换了个台,看一个访谈节目。
主持人说话慢条斯理,嘉宾侃侃而谈。
节目过半,差不多又是半个小时。
水声,竟然还在响。
我有点纳闷了。
这澡洗得也太久了吧?
就算是女人洗澡麻烦,要洗头,要护发,要用沐浴露,一个多小时也顶天了吧?
我关掉电视,走到卫生间门口。
门缝里透出昏黄的灯光,还有浓浓的水蒸气。
哗哗的水声,像一场下不完的暴雨,隔着门板,都震得我耳朵有点嗡嗡响。
我敲了敲门。
“林慧?你没事吧?”
水声停了一下。
过了几秒钟,她隔着门回答,声音有点闷。
“没事,我马上就好。”
然后,水声又响了起来。
我回到客厅,心里有点犯嘀咕。
但也没多想,可能她就是爱干净,喜欢多冲一会儿吧。
我又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
将近十点半了。
水声终于停了。
门开了,她穿着睡衣走出来,头发用毛巾包着,脸上被热气蒸得红扑扑的,看不出什么异样。
“怎么洗这么久?”我随口问了一句。
她擦着头发,低着头说,“今天有点累,多泡了一会儿,解解乏。”
这个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
我“哦”了一声,没再追问。
但从那天起,我就发现,这不仅仅是“偶尔一次”的解乏。
这成了她的一个固定习惯。
每天晚上八点半,雷打不动,她会准时走进卫生间。
然后,就是长达两个小时,甚至更久的,永无休止的水声。
一开始,我只是觉得奇怪。
后来,这种奇怪,慢慢变成了不解和一丝丝的烦躁。
我们家就一个卫生间。
她长时间占用着,我有时候想上个厕所,都得憋着。
有一次,我晚饭喝了点啤酒,夜里起夜。
走到卫生间门口,发现门是锁着的,里面又是那熟悉的哗哗水声。
我看了看表,凌晨一点。
她又在里面洗澡?
我敲门,没人应。
水声太大了,估计也听不见。
我憋得难受,只好跑到厨房,用一个大的塑料瓶解决了。
第二天早上,我忍不住问她。
“林慧,你昨晚半夜又洗澡了?”
她正在喝粥,闻言,拿勺子的手顿了一下。
“嗯,睡不着,起来冲冲。”她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
“你这洗澡也太频繁了,而且时间太长了。”我有点抱怨的口气,“水费电费都不少钱呢。”
我说完,就有点后悔。
感觉自己像个斤斤计较的小市民。
她放下勺子,抬起头看着我。
“对不起,老周。水费电费,我来出。”
她的眼神很平静,但平静下面,好像藏着什么东西。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不是心疼那点钱。
我只是……只是觉得这事儿太不正常了。
谁会每天花三四个小时在洗澡上?
这已经不是爱干净了,这是一种……一种怪癖。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好像有了一层看不见的隔阂。
我开始留意她的一举一动,想从里面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我发现,她不仅仅是洗澡时间长。
她对“水”有一种近乎偏执的依赖。
她喝水喝得很多,桌上的水杯永远是满的。
她洗衣服也特别费水,几件衣服,洗衣机要漂洗好几遍。
拖地的时候,她会把地板拖得能照出人影,好像要把地板的每一丝纹路都洗干净。
有一次,我看到她站在厨房的水槽前,开着水龙头,就那么让清水哗哗地冲刷着她的手。
她没有洗东西,也没有搓手,就只是让水流过她的指缝,一遍又一遍。
她的眼神是放空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走过去,关掉水龙头。
“怎么了?”
她如梦初醒般地“啊”了一声,有点慌乱地把手缩了回去。
“没什么,手上沾了点油,洗洗。”
她撒谎了。
她的手干干净净,根本没有什么油。
我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
这个女人,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我们之间的气氛,也越来越沉闷。
晚饭桌上,我们的话越来越少。
很多时候,都是我一个人在说,她只是“嗯”“啊”地应着。
她不再对我笑了,那种像冬日暖阳一样的笑容,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看我的眼神,也多了一丝躲闪和戒备。
我觉得自己像个侦探,在窥探一个不属于我的秘密。
而她,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把自己蜷缩在坚硬的壳里,不让任何人靠近。
那个壳,就是卫生间那扇紧闭的门,和门后那永不停歇的水声。
那水声,像一道屏障,把她和整个世界隔离开来。
也把我,隔绝在外。
我开始变得烦躁,易怒。
我做的饭菜,她总是吃几口就放下筷子。
“不好吃吗?”我问。
“不是,我胃口不好。”
我给她买的新衣服,她只是收起来,从来不穿。
“不喜欢吗?”
“不是,我旧的还能穿。”
我感觉自己所有的热情和努力,都像打在了一团棉花上,软绵绵的,得不到任何回应。
那种无力感,比一个人生活时的孤独,更让人窒息。
我开始失眠。
夜里,我躺在床上,能清晰地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的,她翻来覆去的声音。
还有,卫生间里那哗哗的水声。
那水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它像一只无形的手,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我的神经。
我开始胡思乱想。
她是不是有什么病?皮肤病?还是什么别的难言之隐?
或者,她根本就不信任我,她在用这种方式,跟我保持距离?
她是不是后悔了?后悔跟我搭伙过日子了?
一个个问题,在我脑子里盘旋,得不到答案。
第二十天。
矛盾终于爆发了。
那天我同学聚会,多喝了几杯。
回到家,已经快十点了。
一进门,就听见那熟悉的水声。
酒劲上涌,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又是这样!
又是这没完没了的水声!
我冲到卫生间门口,大力地拍着门。
“林慧!你给我出来!”
我的声音很大,带着酒后的嘶哑和怒气。
“你到底要洗到什么时候!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水声戛然而止。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我粗重的喘息声。
过了好一会儿,门锁“咔哒”一声,开了。
她站在门口,穿着睡衣,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她的眼睛红肿着,像是刚刚哭过。
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
“老周,”她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我们谈谈吧。”
我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隔着一个茶几的距离。
我酒醒了大半,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的火气消了,升起一阵懊悔和不安。
“对不起,我刚才……喝多了。”我低声说。
她摇了摇头,没有看我。
她的目光,落在茶几上那个青瓷茶杯上,眼神空洞。
“不关你的事。”她轻声说,“是我自己的问题。”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
然后,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像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你是不是一直很好奇,我为什么每天都要洗那么久的澡?”
我点了点头。
“我儿子,是在水里没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
像被一块大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
她的声音很平,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他叫阳阳,走的时候,才八岁。”
“那天是周末,我带他去郊区的农家乐玩。那里有个很大的池塘,夏天可以划船。”
“他非要去划船,我说等爸爸来了再一起去。他爸公司有事,要晚点到。”
“我不让他去,他就跟我闹。小孩子嘛,脾气上来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被他闹得头疼,就去给他买他最爱吃的冰淇淋,想着哄哄他。”
“我跟他说,你乖乖在这里等妈妈,不许乱跑,特别是不能靠近水边。”
“他点头答应了。”
她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
“卖冰淇淋的地方有点远,排队的人又多。我心里一直不踏实,总觉得眼皮在跳。”
“等我拿着冰淇淋跑回去的时候,他不见了。”
“我到处找,到处喊他的名字,阳阳,阳阳……”
“后来……后来有人在池塘里,发现了他的一只小凉鞋。”
她说到这里,停住了。
整个客厅,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咚,咚,咚。
我不敢看她,我怕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过了很久,她才继续说下去,声音已经带上了浓重的鼻音。
“他们把他捞上来的时候,他浑身都湿透了,小脸煞白煞白的,嘴唇是紫的……”
“我手里的冰淇淋,掉在了地上,化成了一滩水……”
她终于忍不住,用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压抑了很久的哭声,从她的指缝里泄露出来,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的哀鸣,撕心裂肺。
我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些日子里,我对她的所有不解、烦躁、抱怨,此刻都变成了一把把锋利的刀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这个混蛋!
我怎么能……我怎么能用那种态度对她?
我怎么能抱怨她洗澡时间长?
我怎么能抱怨她浪费水电?
我这个自私、愚蠢的混蛋!
她不是在洗澡。
她是在惩罚自己。
她是在用那哗哗的水声,盖住自己心里那场永远不会停歇的暴雨。
她是在用那冰冷或滚烫的水,一遍遍地冲刷自己的身体,妄图洗掉那份深入骨髓的,永远也无法洗净的负罪感。
她恨水。
水夺走了她唯一的儿子。
但她又离不开水。
或许,只有在水里,在那片曾经吞噬了她孩子生命的地方,她才能感觉到离他近一点。
那是一种多么绝望的、矛盾的、撕裂的痛苦啊。
而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看到了她表面的古怪,却从未想过去探究那古怪背后,血淋淋的伤口。
我甚至还因为自己那点可怜的、自私的需求得不到满足,而对她大发雷霆。
我简直不是人。
她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低低的抽泣。
我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想拍拍她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又僵在了空中。
我有什么资格去安慰她?
我的安慰,在这种巨大的悲痛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对不起。”我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摩擦。
“林慧,对不起。”
她慢慢地放下手,抬起头。
她的脸,已经被泪水冲刷得一塌糊涂。
但她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
“不怪你,老周。”她摇了摇头,“你是个好人。是我……是我不好。”
“是我走不出来。”
“我以为,换个环境,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就能把过去忘了。”
“我以为,只要假装正常,我就能真的正常起来。”
“可是我做不到。”
“每天晚上,我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阳阳那张煞白的脸。他浑身湿漉漉地站在我面前,问我,妈妈,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我只能跑到浴室里,把水开到最大。”
“只有那哗哗的水声,才能盖住他问我的声音。”
“只有感觉到水流过我的身体,我才觉得,自己好像……好像还活着。”
“老周,你想要的是一个能陪你笑,陪你闹,安安稳稳过日子的伴儿。”
“我给不了你。”
“我的心,早就跟着我儿子,一起沉到那个池塘底下了。”
“我们……算了吧。”
她说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异常的平静。
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好”一样。
但我知道,说出这句话,她用了多大的力气。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我想说,没关系,我陪你。
我想说,我们一起,慢慢走出来。
可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能陪她吗?
我能怎么陪她?
我能走进那个浴室,跟她一起站在那哗哗的水流下吗?
我能走进她的梦里,替她赶走那个浑身湿透的小男孩吗?
我不能。
我连她那扇紧闭的心门都敲不开。
我所能给的,不过是一日三餐的温暖,和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
而她的痛苦,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会吞噬掉所有靠近它的光和热。
我,一个也同样渴望温暖和陪伴的孤独老人,我没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去填补那个黑洞。
强行在一起,对我们两个人,都是一种折磨。
对她,是一种负担。
对我,是一种消耗。
沉默。
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的沉默。
最后,我点了点头。
“好。”
我说。
声音轻得我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接下来的三天,我们像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我们不再一起吃饭。
我做好饭,会给她盛出来,放在桌上。她什么时候吃,吃不吃,我也不知道。
我们不再说话。
偶尔在客厅里遇见,也只是匆匆地瞥一眼,然后迅速移开目光。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
连那哗哗的水声,都消失了。
她不再在晚上洗那么久的澡了。
我不知道,是她放弃了这种自我惩罚,还是她找到了新的,更隐秘的方式。
我只知道,卫生间那扇门,虽然不再长时间紧闭,但我们之间的那扇心门,却关得更紧了。
第二十四天。
她要走的那天。
她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g干净净,床单被罩都洗了,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上。
就像她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她拉着那个小小的拉杆箱,站在门口。
“老周,这些天,谢谢你。”她说。
“我……”我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
“这个,给你。”她从帆布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织了一半的毛衣。
是灰色的,就是她常穿的那种颜色。
“本来想给你织一件的,还没织完。”
我接过来,那毛线软软的,还带着她指尖的温度。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回我自己的小屋去。”她说,“或者,去我女儿那里住一阵子。”
“一个人,多保重。”
“嗯,你也是。”
然后,就是我开头说的那一幕。
她走了,消失在雨里。
我拿着那件没织完的毛衣,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站了很久很久。
我走到卫生间门口,这一次,我推开了门。
里面还残留着她惯用的那款沐浴露的香味,淡淡的,像栀子花。
我打开了淋浴的开关。
哗——
水声瞬间充满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我伸出手,让水流冲刷着我的手掌。
温热的水,顺着我的指缝滑落。
我闭上眼睛。
我好像能看到她了。
看到她蜷缩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任由水流劈头盖脸地浇下来。
水声震耳欲聋,盖住了一切。
也盖住了她无声的哭泣,和心底那个永远也得不到回答的质问。
妈妈,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幸运飞艇开奖结果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混着水流,一起掉了下来。
我一直以为,我们老年人找伴儿,图的就是个简单。
两个人,一间屋,三餐四季,互相取暖,抵御生命尽头那无边的孤寂和寒冷。
我以为,只要我付出真心,对她好,就能换来同样的回报。
直到遇见林慧,我才明白,我错了。
我错得离谱。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口深井。
有的井浅,能看到底。
有的井深,深不见底,里面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和无法愈合的伤口。
你站在井边,可以投下一块石子,听一声回响。
但你永远,永远也无法知道,那井底,是怎样的黑暗和冰冷。
你更无法,跳下去,把那个困在井底的人,拉上来。
我们能做的,或许只有站在井边,陪着。
或者,默默地走开。
让她一个人,守着她的那口井。
这,也许是另一种形式的,慈悲。
我和林慧的故事,在很多人看来,可能就是一个笑话。
一个挑剔的大叔,嫌弃一个有怪癖的大妈。
“她洗澡3小时不出来!”
这句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充满了不耐和抱怨。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句话背后,藏着多大的悲伤和无奈。
现在,我一个人住在这间屋子里。
每天,我还是会买菜,做饭。
只是,我会习惯性地多做一份。
然后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座位,发一会儿呆。
我把那件没织完的毛衣,放在了我的床头,和我老伴的照片摆在一起。
有时候,夜里醒来,我好像还能听到卫生间里传来的,那熟悉的哗哗水声。
我知道,那是幻觉。
但我没有觉得烦躁。
我的心里,只剩下一种很深很深的,无力的平静。
我时常会想起她。
想起她那浅浅的、带着寂寥的笑容。
想起她那双冰凉的、瘦骨嶙峋的手。
想起她抱着帆布袋,像抱着全世界的样子。
想起她站在雨里,那个越走越远,最终消失不见的背影。
林慧,你现在在哪里?
你还在每天洗那么久的澡吗?
你心里的那场大雨,停了吗?
那个浑身湿透的小男孩,还在你的梦里,问你那个残忍的问题吗?
我不知道。
我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我们的缘分,只有短短的二十四天。
像一部还没来得及展开,就匆匆结尾的电影。
但她,却用这二十四天,给我上了生命中最沉重的一课。
她让我明白,有些伤痛,是无法分享的。
有些孤独,是注定要一个人承受的。
有些爱,不是占有,而是放手。
是懂得,是慈悲,是远远地看着,不打扰。
我打开窗户,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空气里,有了一丝泥土的清新。
远处的天边,透出了一抹淡淡的霞光。
生活,还要继续。
只是,我的这杯白开水,再也回不到过去的无色无味了。
它被林慧,投进了一片叫作“懂得”的柠檬。
从此以后,都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酸涩的味道。
这味道,会陪着我,走完剩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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