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忘不了苏婉那天凑到我耳边时,发丝间飘来的那股淡淡的洗发水香味。那味道,和整个网吧包厢里弥漫的、混杂着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和廉价香烟的酸腐气味,形成了天与地的反差。当时,CRT显示器上《星际争霸》的虫族基地正在被猛烈围攻,我的心跳却不是因为游戏。是因为她温热的呼吸吹在我的耳廓上,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清晰地说道:“陈宇,别玩这个了。我教你玩个……刺激的游戏。”
说起这事儿,还得从1999年的那个夏天讲起。那年头,千年虫的恐慌和对新世纪的憧憬搅和在一起,我们这些半大小子,最大的乐土就是学校旁边那家叫“E时代”的网吧。三块钱一小时,要是包夜,十五块钱还送一瓶可乐。对我们这些兜里只有几块零花钱的高中生来说,那简直是天堂。
我叫陈宇,当时在班里就是个闷葫芦,成绩中不溜,长相扔人堆里找不着。唯一的特长,可能就是电脑玩得比别人溜。什么装系统、注册OICQ号、玩游戏,我都是我们那一片儿的“高手”。
而苏婉,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是我们班的班花,皮肤白得像牛奶,眼睛总是水汪汪的,好像藏着说不完的故事。她不怎么说话,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本封面都快翻烂了的《挪威的森林》。男生们私底下给她起了个外号,叫“白月光”。可望,不可即。我和她,平时连话都说不上一句,唯一的交集就是我作为课代表,收她作业的时候,能从她手里感受到一丝短暂的、纸张的温热。
当那天下午,苏婉突然出现在我身后的网吧包厢里时,我手里的鼠标都差点吓掉。我正操控着我的“狗”和“飞龙”猛攻对面,耳机里全是厮杀声。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一回头,就撞进了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我赶紧摘下耳机,脸“刷”地一下就红到了脖子根,结结巴巴地问:“苏……苏婉?你咋来了?”
“我OICQ上不去,你帮我看看呗。”她指了指我旁边那台空着的机器。
我的天,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我当时那点虚荣心瞬间就爆棚了,三下五除二帮她搞定了网络问题,还顺手帮她申请了一个超靓的五位数QQ号。她对着屏幕上那只一闪一闪的小企鹅,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那个笑,我感觉比我游戏里打赢一百次都让人心动。
我以为我们的交集就到此为止了。我坐回自己的座位,假装专心致志地盯着屏幕,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她那边的任何一点动静。就在我快要输掉那局游戏的时候,她突然凑了过来,说出了那句让我记了二十多年的话。
幸运飞艇168开奖 “什么刺激的游戏?”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心脏砰砰直跳,感觉整个包厢的空气都被抽干了。
苏婉没有直接回答。她直起身,坐回自己的位置,纤细的手指在键盘上敲打了几下,然后把显示器转向我。屏幕上不是什么游戏界面,而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我认识,是我们学校教语文的唐老师。
唐老师叫唐文广,四十岁出头,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说话温文尔雅,是我们公认的好老师。照片显然是偷拍的,背景是校外的一条小巷,唐老师正把一沓钱递给一个中年妇女,那妇女我看着眼熟,好像是我们年级另一个班某个同学的妈妈。
我当时就愣住了,心里咯噔一下。“这是……”
“刺激吗?”苏婉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我想知道他所有的秘密。他抽什么牌子的烟,他每天几点回家,他除了这个女人,还会见谁。你电脑不是很厉害吗?你敢不敢跟我一起,把这个‘游戏’玩下去?”
那一刻,我看着苏婉的侧脸,她的表情平静得有些可怕,完全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我承认,我被那股神秘又危险的气息迷住了。一个是被全校男生仰望的女神主动发出的邀请,另一个是揭开一个“道貌岸然”老师伪装的刺激感。青春期的荷尔蒙和虚荣心,在那一瞬间彻底战胜了理智。我几乎没有犹豫,重重地点了点头:“敢!怎么玩?”
人心啊,就是这么经不起诱惑。一个自以为是的少年,为了在心仪的女孩面前证明自己,就这么一头扎进了一个自己完全无法掌控的深渊里。
接下来的两周,我和苏婉成了一对秘密的“地下盟友”。我们不再去网吧,而是每天放学后,像两个蹩脚的侦探,远远地缀在唐老师身后。
苏婉负责策划,我负责执行。我的任务是“技术活”。我用我那点三脚猫的黑客技术,想办法破解学校的教职工邮箱,虽然最后没成功,但那种偷偷摸摸的刺激感让我沉迷。我还负责跟踪,每天在校门口的小卖部假装买东西,眼睛死死盯着唐老师的自行车。
唐老师的生活异常规律。放学后,他会去菜市场买菜,买的永远是两块钱的青菜和一块五的豆腐。他抽的烟是五块钱一包的“红梅”,每次都把烟蒂掐灭,小心地扔进垃圾桶。他几乎没有任何社交,除了偶尔去一趟邮局汇款。
我把这些“情报”用OICQ一条条发给苏婉。我本以为她会觉得无聊,没想到她对这些琐碎的细节格外感兴趣。“他汇款给谁?地址是哪里的?”她会这样追问。
有一次,我壮着胆子,趁唐老师在柜台填单子的时候,偷偷瞥了一眼汇款单。收款人叫“唐文秀”,地址在很远的一个乡下。我把这个名字告诉苏婉时,我清楚地看到,她的手猛地攥紧了,指节都发白了。“很好。”她吐出两个字,声音冷得像冰。
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是苏婉唯一的依靠,是她这个神秘游戏里最重要的伙伴。我甚至幻想,等“游戏”结束,她就会成为我的女朋友。为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我越陷越深。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周五的下午。苏婉告诉我,她弄到了一样“关键道具”——一个微型录音笔,像一块橡皮擦那么大。她让我找机会,把它放进唐老师的办公室。
“这……这是犯法的吧?”我终于感到了害怕。跟踪和偷窥已经让我心惊胆战,现在还要做这种事。
苏wǎn看着我,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类似哀求的神色:“陈宇,就这一次,最后一次。只要拿到证据,我们就赢了。”
“证据?什么证据?”我追问。
她却摇摇头,说:“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帮我。你不是想玩刺激的吗?”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眼里的那份执拗,我心软了。我像个被蛊惑的傻子,接过了那支冰凉的录音笔。你们说说,那时候的我,是不是蠢到家了?为了一个女孩虚无缥缈的好感,连做人的底线都不要了。
我利用午休时间,借口给老师送作业,溜进了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我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手抖得跟筛糠一样。我把那个小小的录音笔,用双面胶粘在了唐老师办公桌的底下,一个非常隐蔽的角落。做完这一切,我像做贼一样逃了出来,后背的衣服全被冷汗浸湿了。
三天后,我用同样的方法,取回了录音笔。我和苏婉约在网吧那个“我们”的包厢里,插上耳机,我俩一人一只。
录音笔里大部分是杂音,和老师们讨论工作的声音。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一段对话清晰地传了出来。是唐老师的声音,他在打电话。
“……文秀,你放心,钱我下周就凑齐给你寄过去……哥对不起你……那件事,都怪我……你别再去找他们了,他们不是好人……算哥求你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微弱,听不清在说什么,只能听到一阵压抑的哭声。
我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对不起”,什么“不是好人”,完全不明白。可我旁边的苏婉,身体却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她猛地摘下耳机,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瞪着我,那眼神像要吃人。
“他承认了!他终于承认了!”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恨意。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抓起录音笔,说了一句“游戏结束了”,就冲出了网吧。我愣在原地,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不安。我隐约觉得,我好像参与了一件非常非常糟糕的事情。
第二天,天就塌了。
学校的公告栏上,贴满了打印出来的匿名信。信里把那张唐老师给钱的照片和录音里那段含糊不清的对话拼凑在一起,添油加醋地编造了一个故事:德高望重的唐文广老师,利用职务之便,与学生家长发生不正当关系,并长期勒索钱财,甚至逼得对方家庭破碎。信的结尾还恶毒地写道:“为人师表,禽兽不如!”
整个学校都炸了。唐老师被停职调查,没过几天,就听说他被学校劝退了。那个照片里的女同学,也再没来上过学,办了转学手续。我到处找苏婉,可她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请了好几天病假。
等她再回到教室的时候,她又变回了那个安静的、谁也不搭理的“白月光”。我冲到她面前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不是事情的真相!
她只是抬起头,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我,淡淡地说:“什么真相?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玩过什么游戏吗?陈宇,别自作多情了。”
那一刻,我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我终于明白,我从头到尾就是一颗棋子,一个被她利用完就随手丢掉的工具。所谓的“刺激游戏”,不过是她精心策划的一场报复,而我,是那个递刀子的帮凶。我毁掉了一个好老师的一生,只是为了一个女孩廉价的微笑。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和苏婉说过一句话。高中毕业,我们去了不同的城市,彻底断了联系。那份沉重的罪恶感,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头,压了整整二十年。我时常在午夜梦回时惊醒,梦见唐老师那双温和又失望的眼睛。
直到前年,我们高中同学搞了一次二十年聚会。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去了。我想,或许能打听到一些关于苏婉和唐老师的下落,不管结果如何,总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聚会上,很多人都变了样,大腹便便,发际线后退。苏婉没有来。酒过三巡,大家聊起了当年的往事,不知是谁,提起了唐老师。
“哎,你们还记得唐文广老师吗?当年那事儿,真是太冤了!”说话的是我当年的同桌王磊,他现在是一名记者,消息比我们灵通。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王磊喝了一口酒,叹了口气,说:“我几年前跑社会新闻,偶然跟进了一个案子,才挖出了当年的真相。你们知道唐老师那个乡下的妹妹唐文秀吗?她年轻时候被人骗,生了个女儿,后来那男的跑了。唐文秀一个人拉扯女儿,结果女儿上中学时得了重病,需要一大笔钱做手术。”
我心里一紧,手里的酒杯都握不稳了。
“唐老师为了给外甥女治病,掏空了所有积蓄,还到处借钱。他每个月汇款,就是给妹妹寄的救命钱。至于照片上那个女人,就是我们班苏婉的妈妈。苏婉的爸爸当年做生意失败,欠了一屁股高利贷,是唐老师的老乡。唐老师看他们可怜,不仅没催债,还自己拿出钱来帮他们周转。那天在巷子里给钱,根本不是什么勒索,是在接济他们!”
“那……那封匿名信?”我颤抖着问。
“是苏婉干的。”王磊看着我,眼神复杂,“你们都不知道,苏婉家的那个债主,就是骗了唐老师妹妹的那个混蛋!后来那混蛋又回来纠缠唐文秀,唐老师为了保护妹妹,跟那人起了冲突,把他打伤了。那混蛋就怀恨在心,反过来威胁唐老师,还故意在苏婉面前歪曲事实,说唐老师是因为她家欠钱不还才报复他,还说唐老师跟他是一伙的,都是伪君子。”
“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精神本来就快崩溃了。她哪分得清真假?她就认定了,唐老师是毁了她家的仇人之一。所以她才策划了那一切,她不是为了好玩,她是为了报仇啊!她以为自己在替天行道。”
王磊说完,包间里一片死寂。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原来是这样。原来这才是真相。
那个所谓的“刺激游戏”,根本不是青春期的恶作剧,而是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少女,用尽了她所能想到的一切,最愚蠢、最决绝的反抗。她恨错了人,也毁错了人。而我,那个自以为是的“英雄”,亲手帮她把刀捅向了唯一一个试图拯救他们所有人的善人。
苏婉不是恶魔,她也是受害者。她的冷漠和决绝,都源于她背负的、我们谁也看不到的巨大痛苦。我后来听说,那件事之后没多久,她爸爸就因为还不上债自杀了,她妈妈也精神失常了。她高中毕业后就去了南方打工,再也没有回来过。
二十多年了,我终于拼凑出了那个夏天的全部真相。可真相却比无知更让人痛苦。如果当时我能多问一句为什么,如果我能少一点虚荣和冲动,如果我能看穿她故作坚强下的脆弱和无助,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生活没有如果。那场刺激的游戏,没有赢家。唐老师失去了一切,苏婉家破人亡,而我,背负着一生的愧疚。人这一辈子,走错一步,可能就要用一生来悔恨。大家评评理,我当年犯下的错,是不是永远都无法被原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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